遇见陆亦年的时候,魔兽世界已经流行了好久。

那时的我成天和易言混在一起。用他的话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我特鄙视他的行径,但还是拉着他申请了魔兽世界的账号。

我选了漂亮的牧师,易言选了勇猛的战士。我们刚走出北郡修道院的门口,就听见有人说又来了对情侣。后来才知道,牧师和战士是魔兽世界里最适合做情侣的职业。但是,早已悔之晚矣。

我操纵着我的小牧师在新手村里四处转悠,他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四处晃。一连几天,我们还都是一级。终于在我们第N次被怪送回北郡的时候,易言发飙了。他抛下我,独自去野外做任务了。而我又一次因为好奇捅了只怪被追得抱头鼠窜,满世界喊救命。

我便是在这时候遇见了陆亦年。游戏里,他的ID是九城城主,又土又霸道的名字。

那天是他突然拦在我身后,一招秒杀了那只怪,又迅速跨上了战马。我惊魂未定地说了声谢谢,转身继续游荡。却看见聊天窗口上弹出一句话。

他说,我是北郡之神,九城之主,让我来保护你吧,我亲爱的小牧师。

我愣了愣,缓缓回头,看见他穿着金黄铠甲,长剑当胸,圣光灼灼。只是一回首,那光便刺痛了我的眼睛。于是,我点头,跟着他开始了魔兽世界的征程。

2
　　
陆亦年每天都带着我四处打怪升级。我坐在屏幕前看一个70级的圣骑士心甘情愿地陪着我的小牧师蘑菇,心里不禁感动。

他所在的公会名字叫做九城,他是他们的头儿,通常是一呼百应。有时候公会打副本,我就跟着刷经验。打完Boss,他就喊我,丫头,然后把最好的装备递给我。

不打怪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在艾泽拉斯大陆闲逛。在冬泉湖里沐浴微光,在艾萨拉的灯塔下看星辰,在藏宝海湾的沙滩上留下两串脚印。我开始想象现实中他的样子,是不是也像骑士一样气宇轩昂,一样有着骄傲的神情。

终于,那天公会花了近四个小时成功干掉燃烧的征程里最后一个Boss的时候,陆亦年大手一挥,喊道,C城的弟兄到海天夜市吃烧烤去,我请客。然后他回头喊我,丫头,你也来吧。

夜市离学校不远,我却磨蹭了好久才到那里。我一眼就认出人群中间的陆亦年。他脸上的表情淡然温和,眉宇间透着如同圣骑士一样的骄傲,却始终笑着。所有人都喊他,城主,向他敬酒。他便微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是他的眼神有些许冰凉,安静地注视着人群后边,像是一泓不见底的深井,藏着不为人知的忧伤。

酒局很迟才散,陆亦年有些微微的醉。最后只剩下我和他并肩坐在路边,他点燃一支烟,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黑暗的尽头。

天亮的时候他突然转头看我,说,丫头,别靠我太近。我仰起头,给了一个询问的表情。

他笑了笑,接下去说,丫头,我想,你和她们不一样。

我瞬间愣在那里。

3
　　
聚会回来之后,我跟易言说,怎么办,我喜欢他。

易言痛心疾首地叹息,岚晓,你完了,你网恋。

那天,他便加入了公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无论我们打怪还是闲逛,他都一副灯泡当到死的架势死活站在我和陆亦年之间。

很多人都说,网络上的感情总是见光死。可是,我和陆亦年并非如此。他亲昵地喊我丫头,在游戏里带我看山看水,在现实里约我散步逛公园。我甚至天真地庆幸我们的感情能存活在日光下。

可是,在一次一次名目各异的聚会里,陆亦年开始带不同的女孩,她们化精致的妆,用兰蔻迪奥的香水,千娇百媚。他总是拍着我的肩膀介绍我,说,这是我兄弟,我家最可爱的小牧师。

聚会回来,我总是拉着易言坐在学校小树林的台阶边喝啤酒,静静地流泪。易言总是温柔地看着我,无可奈何地说,岚晓,你这是何苦,你和他不是一类人。

我只是流泪。也许,从一开始都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渐渐地,在陆亦年一次又一次拍着我的肩膀介绍之后,连我自己都要和别人一样以为我们只是兄弟,却唯独苏冉。苏冉是陆亦年所有女朋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只有淡淡的妆,清新自然的香水,冷静,睿智,会对我友好地微笑。

第一次见到苏冉是在喧闹的KTV里,陆亦年喝醉了就拉我唱《广岛之恋》,缓缓的节奏,他唱得格外深情,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他的眼神里带着悲伤,落在我身上。我看到在他身后,坐在沙发一端的苏冉,她远远地冲我点头微笑,美得让人心生安定。

那天,我突然不觉得悲伤。我只是想,若是有人能够给陆亦年安定,即便不是我,也心甘情愿。

4
　　
只是,我从没想过,易言会跳出来向陆亦年挑战。易言发挑战书的时候,全公会甚至整个艾泽拉斯大陆都掀翻了天。

屏幕上,他对着陆亦年,冷冷地说,谁输谁走。

我转头看易言。他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放在键盘上,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坚毅,眼神里透出我从没有见过的气息,冰冷如同杀手。

我不知道陆亦年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有屏幕上的圣骑士,依然平静没有波澜。

许久,他淡淡地说,你赢了。说完,他便收起长剑,缓缓离开人群。他的背影,骄傲却带着忧伤,在我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那天之后,陆亦年上线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带着大家打一些比较难的副本,打完了就借口嚷嚷着陪老婆,便匆忙下线。

再一次见到陆亦年也是公会的聚会,这次他身边的女孩出人意料地没有换,依然还是苏冉。

聚会过半的时候,苏冉突然坐到我身边,低声地说,你是喜欢陆亦年的吧?

我没有回答,苏冉便接着说,你知道他为什么玩魔兽世界吗?

我摇了摇头。她又接下去,那你了解他多少?我平静地接过她的话,我说,那又怎么样,我只要他幸福快乐,所以,请你好好爱他。说完,我转头看着对面的陆亦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陆亦年始终表情淡然地坐在那里,冰冷的眼神落在人群后边,好像这些喧闹与他无关。他的心早已经落到了没有人知晓的地方,也许,苏冉和我都无法触碰。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遇见他。也很久很久,都没有在艾泽拉斯大陆上看到“九城城主”。

5
　　
公会里很快有了新的老大,偶尔也有小小的聚会。只是,我再也没有参加。

有时候,会一个人去圣光之城沙塔斯。我一个人坐在纳鲁那道雪白的光束下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辰,光束照不到黑暗尽头,就像我的想念,落进了无尽的虚空里,没有尽头。

陆亦年再次出现在魔兽世界里已经是很久之后。那天我走过艾尔文森林的时候,看见陆亦年的标志亮起来,他喊我,丫头。

我看见那个骄傲的圣骑士站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长剑当胸,圣光灼灼,脸上骄傲的微笑熟悉却恍若隔世。我想都没想就说,亦年,我想你。

他没有说话,很快,公会里闹翻了天,“九城城主”依然一呼百应。直到最后,大家都渐次下线,陆亦年的对话窗口才又亮起来,他淡淡地说,我和苏冉分手了。

我“哦”了一声,问,这阵子,你去哪了?

陆亦年没有回答我,只是淡淡地接下他的话。他说,我一直忘不了一个人,以前我和她在魔兽世界里认识,一起打怪升级一起四处闲逛,信誓旦旦地说着相守一生的诺言。只是后来她走了,再没有回来。这么多年里,我所有时间都投进了这个虚拟的世界,却再也没办法爱上任何人。我决定不再玩了,我会记得你说的话,会努力幸福快乐,不会再悲伤。

最后,他说,丫头,有时候要看看你的身边。说完,他便匆匆下线。我转过头看身边,是看着我温柔浅笑的易言。

6
　　
那天之后,我会在每天晚上8点半登录我的账号。那是我第一次遇见陆亦年的时间,我从没想过他会回来,只是带着奢望问一句,有谁看见九城城主。

没有人回答,只有易言的小战士安静地陪我坐在艾尔文森林的入口,晨晨昏昏。

那天,苏冉的信息响起来,“陆亦年要结婚了,他现在很好。”人声鼎沸的网吧,熙熙攘攘的艾泽拉斯大陆,无论何处,都没有了声响,只剩下爱情撕裂的声响,像是被堕落的灰烬使者一击毙命一般,粉身碎骨。

苏冉又发过来一条信息,她说,岚晓,他们都很爱你。

我愣了愣,疑惑地问,他们?

她接下去,是的,那天有个男孩来找陆亦年,他们有一样骄傲的表情,一样忧伤的眼神,还有心里是一样的温柔。他们都是爱你的。只是陆亦年是清醒的,你别怪他。你们不是一类人。

我呆呆愣在那。过了一会儿,易言轻轻拍我,喊我该走了。

我木木地站起来,跟着他缓缓走出网吧。

外边刚刚下过雨,城市变得寂寞而狼狈,现实如同一阵气势汹汹的风,劈头盖脸打过来。我突然站住,轻声问易言,你爱我吗?

7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登录过魔兽世界。那片充满神秘的艾泽拉斯大陆宛若一个冗长的梦,圣骑士、战士、牧师,他们在梦里纵横驰骋,生死轮回。

我像是一直在这个梦里沉睡了好几年。醒来时,再没有了那个世界,只有易言,依然眉目温柔地陪在我身边。

2009年6月7日,第九城市对魔兽世界的运营权到期,四年来,魔兽世界首次全线停服。

6月6日晚,我拉着易言又一次走进网吧,输入了账号密码。

整个艾泽拉斯大陆都陷入了淡淡的悲伤。突然,公会里有人喊了声,城主。我看见“九城城主”的圣骑士凌风而立,金黄铠甲,灼灼圣光,长剑一挥万山横。

那一刻,我的心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只是轻轻地颔首轻笑。

陆亦年拔剑一挥,人类,回北郡,到我们出生的地方。于是,大家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转身看见我,喊我,丫头,跟着我。

我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跟上去。他带着我在艾泽拉斯大陆上又转了一圈,走过雷霆崖,走过黑海岸,走过冬泉谷,走过所有藏着我们回忆的地方。最后,走到了最初遇见他的艾尔文森林,他停下来,淡淡地说,丫头,我们回来了。你要记得这个世界。我点头,恍惚觉得这一切如同一场轮回,一切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最后一秒,陆亦年的圣骑士走到我的小牧师身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说了声,再见。

我看着屏幕,轻声说,再见,亦年。缓缓移动鼠标退出界面。

不久的将来,网易会重新开放魔兽世界。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艾泽拉斯大陆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也会像这般繁华,会有人快意恩仇,会有人风花雪月。

只是在我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魔兽世界。

那个圣骑士只在记忆里,圣光永在,生生不息。

我拉着易言的手,走出网吧。我倔犟地没有流泪,没有回头。

再见,第九城市。再见,魔兽世界。再见,艾泽拉斯的勇士。

再见,陆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