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偏想去当大师

来自豆瓣:http://www.douban.com/note/124392784/

前天有朋友引了句凡高的话,一番回帖,打理至此。

首先,当大师,先得保证你活着吧?好,怎么活呢?

苏轼在黄州穷得要死,自己很得意发明了省钱法,就是把钱都吊在房梁上,让自己拿起来不方便。最后还是免不了“送别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他去海南,米都吃不到,只好想法子幻想房东会给他吃鸡。
海明威在巴黎时买不起书,租书;租一房子,洗澡的地方都没,就桌椅床这些家具。吃不起饭,自己跑咖啡馆里喝咖啡,还总结出“我饿了之后看塞尚的画特别有感觉”。
那时TS艾略特比他还惨,在银行混,海明威就和庞德一起琢磨,怎么给他筹笔钱,让他“可以从此不用工作,认真写诗”。
纳博科夫终于可以“不用工作”,开始过舒坦日子,是因为五十多岁了,终于迎到《洛丽塔》的畅销。之前他在康奈尔教课,不算如意,一开始还兼教过网球。因为他离不开老婆薇拉大人,康奈尔大学嘲讽“雇他还不如雇他夫人”。
马尔克斯年轻时做记者,手提一公文包,里面只藏了他小说手稿,到劣等酒店做抵押,睡通铺。去了巴黎,写《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没暖气,差点冻死。三十一岁去墨西哥,带孩子,带老婆,每天花一半时间排队等移民局发通告。手里堆了五本写完的书,四本没地方出版。
杜甫晚年终于能饱食牛肉涨死的传说不提。
孔夫子困于陈蔡饿肚子弹琴的事儿不提。
冯梦龙写柳七那时是花魁状元,姑娘堆里随意挥洒,写唐伯虎怎么三笑姻缘,说到底都穷。曹雪芹穷的时候举家食粥,死时不过五十,不提。
巴尔扎克这辈子的循环就是:欠债——跟出版商谈合同拿笔钱——喝咖啡,写——写完,背信弃义交给另一个出版商——拿钱,买好多俗得要死的玩意装修,把妹——欠债,循环。咖啡喝死的。
本雅明统计说,波德莱尔这一辈子的稿费收入总共是三万五千法郎。顺提一下:《基督山伯爵》里默认他老人家财产是过亿法郎,巴尔扎克写葛朗台老爹是一千七百万法郎。
伦勃朗后半辈子卖不出什么画,只好无聊画自己,穷得要死。
尤尔·布丁一开始想追求艺术,去了巴黎,回去诺曼底后无可为生,开始画海滩人物画。后来印象派办展,要尊他为先驱,他不肯,怕被这帮人害了名头以后画卖不出去。
勃鲁盖尔因为老画农民,意大利和荷兰各画派都不待见他。
高更的故事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写过了。

一种比较保险的活法,是傍上个有钱懂艺术的。实际上19世纪以前,许多作曲家靠这个活。但也有代价。比如,巴赫有次想转投,被他主人软禁了。顺便,巴赫似乎没有过自己的作品独奏会。
贵族养才子来装点门面,宋以来很流行,比战国时门客待遇略高。高级宠物。但是被贵族/教堂雇佣也有坏处,比如你时不时得写点歌颂主人的曲子/文章。主人吃饭要个康塔塔,你给来个。主人想来个三重奏,你给来个,诸如此类。至于其中甘苦,汪曾祺老师《金冬心》可见清朝读书人依傍名门怎么个斯文扫地状。

菲茨杰拉德找了个富太太泽尔达,完美了吧?巡游欧洲,那叫一个乐。但是泽尔达精神不正常,念叨菲茨杰拉德尺寸不对“永远把不到其他妹”,而且菲少爷刚要坐下写字,泽尔达就过来“快陪我跳舞去”。
托尔斯泰的老婆也很厉害,毛姆分析,托老太高逸,这阿姨没啥安全感。我听着那感觉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孟烟鹂加强版。托老八十多一老汉离家出走,啧啧。
苏格拉底的老婆不说也罢。

你说:大师都很自由,能到处旅游?做梦。舒伯特就没怎么离开过维也纳。康德一辈子就扎他那城了。雨果和陀老师倒是想不旅游,被放逐了,回不来。

好了,你说,咱是个富二代,不缺钱;咱没有老婆的大烦恼;咱还很有才,能写东西了吧?——嗯,这么一想,门德尔松运气其实是真不错。
诗人早慧,兰波、王勃、雪莱之类,但死得也早。19世纪中到20世纪三大短篇契诃夫、欧·亨利和莫泊桑,年纪也短。
你说得得,20世纪医疗条件好了,大家福利提高了,你能写了吧?好。

你写出来了,第一件事是是否出得去。比如,卡夫卡让马克斯·布罗德甭发他那些东西,布罗德给发出来了,世上才知道有个卡夫卡。盛名都是死后的了,不提。倒霉催的是,你知道布罗德这事肯定不只一件。世上不知道暗藏了多少个没来得及起来的卡夫卡。实际上,没有牛编辑的运作,普鲁斯特那几万大卷经藏还得和他一起犯几百年哮喘。

有些大师一直在等变天,终于等来了。太阳照耀头顶,领导笑眯眯的说:“我们来供养你们,你们只要写作就好了!我们负责发表!”多美妙的时代啊。所以他们就毅然留在了那片土地上。过了段时间,他们写着写着,就被抓出去枪毙了。比如皮利尼亚克,比如巴别尔。巴别尔死了之后十几年,美国人还不知道,还问:“你们国家一个短篇写得很好的人呢?”答:“他正在写作呢。”

最后,等你九曲十八弯的,终于、终于、终于写出了一个东西了,发表了,出版了,成名了,传世了。怎么样呢?
首先,你可能要被埋没一个世纪什么的才能被发掘出意义,比如《白鲸》。
然后,你会被置疑和攻击,比如纳博科夫超级不喜欢陀老师。
再然后,你的东西会被误读。参考《金瓶梅》、《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等等被禁来禁去的命运。

最后:大师会被安一个标签。比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哪怕他1981年写《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时说他都懒得再看《百年孤独》的校样了;比如海明威=《老人与海》,然后他就被框死成了个大胡子老头的形象,巴黎时期那些新锐气的小说都被湮没了;比如永远和庞德左右不离的《地铁车站》,几乎跟李白+《静夜思》一样是绝版配对;比如《麦田守望者》永远压倒《九故事》是塞林格的招牌;这种知识绝大多数来自文学史、教科书,一个大师后面挂一个代表作,一个书名号,就这样了。你得花很多时间解释“昆德拉不只写过《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品钦不只写过《万有引力之虹》、纳博科夫有好多很牛的俄文小说、苏轼不只写豪放词也有许多婉约灵秀的、杜甫不总是苦吟党而是华丽丽的集大成者、《金瓶梅》真的不只有色情段落、贝克特不只写过《等待戈多》他其实还写小说的、萨特其实不只是个哲学家他也写小说的、杜拉斯不只写过《情人》那是她晚年的小说了早年风格真的不是这样的……”

最后,时代久远之后,书都成了名著。大家看看电视、电影改编,就觉得领略了那本书的风景,然后开始注意洛丽塔=幼女=LOLI?凡高割过自己的耳朵啊?屈原和粽子有关系啊?苏东坡会弄猪肉啊?贝多芬是聋子哎?瓦格纳算是李斯特女婿啊?乔治桑写过啥小说不知道但她和肖邦是啥感情啊?出版商得在《基督山伯爵》的腰封上写“刘翔的减压书”之类才能开始推销。

而那时,大师们坟头(如果他们还侥幸有一个安身之处,没被一些暴力运动挖掉的话)上,春秋几千百度,花开花落,啥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RPG游戏。才华是第一步,但之后:你能供养自己吗?你能将才华倾吐成作品吗?你能赶上好年代使之问世吗?你能逃脱被误读的命运吗?你能逃脱标签吗?你能活得够长看到这一切成真吗?
有所谓“经典足以战胜时间”,但我没那么乐观。实际上,和时间比,大多数经典都是败者。当然,最先败走的还是经典的作者——15世纪前,欧洲的建筑师都没署名权;古诗十九首作者是谁至今没敲下来。
所以,图点啥呢?

回到开头。

那个朋友引的一段是:

有件事我们必须明白——从现在到30岁,我们都必须为生活而进行各种尝试,防止堕落。置身于生活之中。我必须打一场漂亮的战争,我们一定要成为有出息的人,尽管现在我们都没有。直觉告诉我:我们一定能干一番大事业,一定会与别人不一样。——梵高

众所周知,他没亲眼看到他的伟大成功。但讽刺的是——至少我个人觉得讽刺——他和高更如今的成名,和当初的颠沛流离有关。他们自己的生命过程的传奇性,甚至可能比单一作品名气更大(卡拉瓦乔也是)。
马尔克斯总结海明威小说的伟大,不是所谓勇气,而是“败者一无所得”。《老人与海》末尾,圣地亚哥除了尊严外啥都没得到(鱼肉被撕干净了)。说到底,就是“自分必败,但还是努力向前”。大概齐,说到底,不管谁与众不同过,我们最后每个人都会被时间给干掉的。我相信许多大师都明白——确切说是写过——“我是在和空幻做斗争”这一点,但他们还在拧着劲的干。库切、贝娄都有一些以大师为主角的小说,对他们的心路模拟可见:哪怕“这滋味犹如苦胆”,自有另一种超然的、表达下去的欲望,支撑他们下去。

大师最后的结果,他们这一路的过程,都是在明白无误的告诉着世界:这一切也许艰难,通常并不太有趣,而且成功可能极微……在知道这些前提下,还能保持着对内心的忠诚,继续这样走的人,大概至少可以算是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