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奶奶

我的傻奶奶

我的傻奶奶

傻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是我养母的婆婆但也不是亲婆婆。奶奶平日只是低头干活,寡言而木讷,她黑瘦矮小却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因为常年烧火做饭抱孩子,衣襟上、袄袖上总是黑乎乎油亮亮的,像是裹了一层油布,猛一看倒像一个打铁的。

我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个子都快赶上她高了,还让她抱着。养母看见了就大吼小叫:“快放下这个肉墩子!看你把她惯的!”只要一离开养母的视线,我又让她抱。特别是夏天,我双手抓着吃的喝的缠在她的怀里,可想而知奶奶的衣襟上又添上了多少油亮。

奶奶,我怎么那么小就欺负你呀?

不仅是我,我的表兄表姐们谁都不敢和大人们翻嘴顶撞,唯有对奶奶全无惧怕。奶奶说,桌上的甜瓜不能动,得等你妈回来吃。我们偏把甜瓜抢过来一分几瓣像小猪一样吞下去。奶奶说,放在梁上的红枣不能吃,得等到过年蒸年糕,我们兄妹几个偏偏找来竹竿生生把装枣的麻袋捅了个大窟窿,红枣们稀里哗啦淌出来,大麻袋轰然掉下来,大红枣撒满了一地。脾气暴烈的养父发现后抓起棍子追打我们,“谁叫你们吃的!”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奶奶!”养父明知奶奶管不住我们,还是把火撒在她身上:“活死人一个,管不住孩子!”

如果是邻居家借了我们的锄、镐之类忘了归还,也都怪罪到奶奶头上,因为她经常记不住人和事。

在我的记忆里,养母一家十几口人。一到吃饭时间,孩子们小猪似的早早坐上凳子占好位,奶奶总是最后吃,不仅打扫着残羹剩饭,孩子们的狗剩猫剩也倒在她的碗里,奶奶全不嫌弃。

大约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的生母和我的亲奶奶谋划着要把我抱回城里去,我死活不干。生母便委派我的奶奶带着一行人到养母家抢我。傻奶奶远远地看见奶奶踮着小脚出现在村头上,就和我的表兄表姐们把我藏到邻居家的墙角里,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我的亲奶奶脸上长了麻子,表兄表姐就教我唱:“麻子麻,拿砖砸,砸成面,滚成蛋,大锅煮,小锅熘,都来尝尝麻子肉!”大家一边唱一边哈哈大笑。傻奶奶没笑,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直到我的麻子奶奶空手而归。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大家正吃饭,我的傻奶奶突然大笑起来,对我说:“你再唱唱麻子肉。”天哪!我的傻奶奶第二天才想起前一天的笑话!

好像就从这件事情以后,我开始喜爱我的傻奶奶了。清早她去拔草我帮她提着篮子,晚上她纺线我陪着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翻弄小人书。我饿了,她就偷偷给我煮个鸡蛋;我玩得忘了回家,她就先盛好一碗饭给我扣在锅里生怕凉了……

有一件事情,到如今想起来我就流泪,这眼泪浸泡着的不仅是我童年的苦难和辛酸,还有人性的残缺和丑陋。

那是一个灾荒年,好像是过什么节,我的养母不知从哪里化缘似的弄来一点玉米面掺和着白面,中午要蒸一锅大包子过节。一家人几天前就盼着这一顿好饭,可偏偏是这一锅大包子被奶奶烧煳了!我的养父养母就像愤怒的狮子冲向奶奶,嘴里大声指责着把她逼到灶间的墙角上,就要把她一口吞下去的样子。奶奶吓得哆嗦着蜷缩成一团,丝毫没有争辩,没有反抗。这情景把我吓呆了,我缓过神来就用身子挡着奶奶。养父恶狠狠地把我推搡到一边,仿佛也要把我撕碎了一样,我哭了,在心里恨他、骂他!

晚上,全家人都睡熟了,我悄悄爬起来,把养父种在门前的一溜小柳树统统折断了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第二天养父发现后又是一顿大骂,可他越骂我越高兴,不管怎么骂我都不承认。

我长大了才知道傻奶奶是养父的婶子,自年轻守寡,身边只有一个3岁的闺女,害怕村里人的欺负才带着孩子和几间房子与养父合成一家过日子。养母像老母鸡生蛋似的几年就生出一大群孩子,傻奶奶就帮她带大了这一群孩子,再加上我这个外来的,她的怀里一辈子没离开孩子。我从未听到她有半句抱怨,也从未见她要求吃一顿好饭,穿一件新衣。每当我提起那一锅烧煳的包子,养母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日子多难!那几年饿死了多少人,你奶奶若不是跟了俺也早饿死了!那些烂地瓜干、菜叶子都是俺从泰山南边背回来的呀!

养母这一说,我的傻奶奶倒像欠着她的债。在那个年代,共同的苦难把人情串成了连环套。你说不清谁欠谁,你分不清谁对谁错。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到养育过我的小村庄,一进村,就看见养母的场院里摊开着的一大片金灿灿的玉米棒,我的傻奶奶雪白的头发木讷的脸,雕塑般地朝着太阳坐在玉米上,我跑过去就把奶奶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奶奶像个孩子一样地笑着,我又掏出一把糖放在奶奶手里,奶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笑……

我工作后不久,傻奶奶去世了。在给她穿寿衣的时候,家里人发现她的枕边放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没舍得吃,不知给谁留的。

给傻奶奶送葬时,我嚎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村里人不解:怎么这个哭法?

奶奶呀,我哭的是你,又不仅仅是你;我哭的是我,又不仅仅是我。奶奶,是你让我懂得了弱小的无奈和人性的残缺。在我的成长中,弱小是对我的鞭策,强大是我的动力。强大与弱小是一道鲜明的分界线,它决定了人的生存平台和生命质量。奶奶,你是我成长的营养,我是你苦难和代价的一部分啊!

人生是一条大河,奶奶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