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的胜利广场已经不再有人跳舞,大片的云团在头顶膨胀与变化,它们吸饱了水,如同饱餐的凶兽,深处含藏着几乎不朽的雷霆。
这里曾是龙穴,如今龙王与屠龙的人都已离去,留下一座无主的王城。
王队长认为,一片失去了广场舞的广场,就如同逐鹿之所,它太诱人,太饱满,像女人的酮体,光滑水嫩,它敞开了怀,首先吸引的,一定是那些野心的诸侯与血渍未尽的邪恶,临时摊贩,占道经营,或者无证的黑车,他们太喜欢这里,他们就要来了,他们迟早会来,但是这一次,有更加令人厌恶的东西隐藏其后。
王队长有时候对自己的直觉感到相当头疼。
他合上窗帘,盯着张素娥,他说,你必须回到你的广场,胜利广场需要你的《最炫民族风》。
“你的广场现在成了市场,你不能撒手不管。”
“时代在更迭,我一个跳舞的退休大妈,能做什么。”
“你是龙王。“
“我曾经是龙王。”
王队长急了:“素娥,我有很不好的预感,胜利广场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危险的东西。”
“王队长,如果你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要给孩子做饭了。”
沉默。
王队长起身,他推开门,踏入楼道的黑暗之中,回身望去,他说,张素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儿,你就去找喀秋莎老师。
“王建军,你该退休了,老年锣鼓队一直给你留着位子。”
张素娥的话回荡在漆黑的楼道之中,王建军走出门,抬头看了看天。
雷云压城了啊,大雨将至。
2
王队长走进胜利广场,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他的摊位摆在广场正中央,太正了,就像围棋天元落子,一枚纯黑的子,致命的杀招。
一尺长的红色毯上,摆卖着古旧的主席像章与革命手抄本,白玉的主席伸着手,好像在和王队长打招呼。
胜利广场上似乎没有旁人,只剩下卖纪念品的中年摊主,与眸子警觉的城管队长。
悠扬的音乐从摊子上破旧的半导体里传出来,拨开湿闷的空气,像一群古老的亡灵。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ZD。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嗨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没错,邪乎,只能是邪乎。
“这里不能摆摊,请你收起来。”
“王队长,我没有犯法呀。”
“你认识我?”
男人嘿嘿一笑,他身披白背心,胯下红裤衩,胸口别着一枚主席像章,头顶老式八角红军帽,手握芭蕉蒲扇,几乎与街头巷尾那些百无聊赖的摊主没有任何不同,但是王队长绝不敢掉以轻心。
如果你也是城管,他们会告诉你,四大凶兽,也都是普通人,你会知道饕餮董大志只是个没有卫生许可证的面馆老板,而梼杌马三元也不过一介黑车司机,可谁又敢说,谁又敢拍着胸脯说,我不惧他们。
你惹了饕餮,你便是盘中之餐,你动了梼杌,你便是轮下亡鬼。
男人站起身,舒展筋骨。
“你到底是谁?”王队长摸出执法棍,精铁镶银,内侧一段铭文,乃法家宗学《韩非子》燃尽后,纸灰掺银所铸——文明执法。
男人说,我叫柳援朝,我只是个卖纪念品的可怜人。
言毕,忽然抬手一枚金镖!
这镖不大不小,正是主席像章,动若惊雷,快如飞电,猝不及防之间,直奔王队长太阳穴。
王队长暴起!手中执法棍单手结阵,好像佛墙云塔,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那像章竟是被弹开了。
行政处罚法第一条(古卷)——收起你的摊子!异教徒!
3
王队长愤怒了。
执法棍烫若熔火,他眯着眼,盯住柳援朝,后者竟将蒲扇叶片掰去,扇骨内冰铁寒光,化成一柄骨剑,剑锋上一排鎏金大字:要文斗,不要武斗。
“王队长,文明执法嘛。”
王队长冷哼一声,抬手抚过棍身,银汁儿变化,“文明执法”无声融去,幻化出新的铭文——罚款、拘留、惩戒。
柳援朝见此情景,抚掌大笑,短剑一抖,顿时鎏金大字已改:要武斗,只要武斗。
“你到底什么来路!”
“我乃八宝山刺客柳援朝,饕餮董大志买你一条腿。”
八宝山刺客,是西城八宝山的一群狠戾刺客,行事阴绝,西城区一半的井盖与入室偷窃都和这些人脱不了关系,这些亡命徒笃信死后方可入驻八宝山,荣获天堂恩宠,有娘子女军,夜夜笙歌不停。
这么棘手的东西,饕餮董大志是指挥不动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来吧,异教徒,有胆子你就试试。”
王队长扑了上去,他手中铁棍翻飞,师承东城区城管大队一脉,一手掀摊儿棍法,如若化境,胜利广场平整厚重的地砖被他一一撬开,又如铁饼般横甩出去,柳援朝却也非等闲之辈,辗转腾挪,伏地高挑,速度之快,亦让王队长骇然。
“八亿人,不斗行吗?”
柳援朝惨然一笑,手中骨剑好似银梭,一声血肉绽开的脆响,整整扎入王队长的心口。
他拧了一把剑柄,王队长吃痛,此时汗如雨下,血如泉涌。
“王队长,此乃蜂蜇之痛,我们不死不休。”
说着,柳援朝抬起另一只手,手里赫然一座主席雕像,直直贯脑而来!
一只手握住了它!
龙王,张素娥。
骤然间,暴雨倾盆,雨终归还是下了。
4
柳援朝及时脱手,退出丈远。
“呵呵,张素娥,你不是陈小菊的手下败将么。”
“想不到八宝山的嚣小们,已经开始杀人了。”
“别闹笑话了,你一个人,怎么跳,你的广场舞我虽忌惮,可独木难支,不想死的滚,我们八宝山刺客不杀无辜。”
王队长捂着流血的小腹,单膝跪下,觉得意识在走远,他觉得这雨水怎会如此之大,像天水倒灌,又像一把剑,劈开了云雷,有太多的话还没有说,就要死了。
“王建军,你给我撑住!”
张素娥迈开一步,气运丹田,对面的柳援朝嘿嘿一笑,左手主席雕像,右手武斗骨剑,口衔主席像章,眼神歹狠。
“张素娥,一个人的广场舞,不过是纸老虎!
“谁说一个人的。”
5
有人说白虎李秀丽,已经有三十年没有走出过她的虎啸花园,有人说她垂垂老矣,有人说她爪牙颓裂,她曾是西城之虎,可似乎她已经失去了野心,对于这个世界大多数的事情都能够做到不惊不扰,人们最多的时候,会看见李秀丽在楼道口织毛衣,毛衣上一轮虎头,白如骸骨,但除此之外,她又做了什么呢,也许只剩下跳舞。
也许他们想错了,老虎总是需要时间,磨砺它的爪牙。
“李秀丽,你怎么来了。”
“西城的孽障,我追你追得够辛苦,公交车两个小时,你欠我一箱草鸡蛋。”
柳援朝有那么点儿紧张,这个世界大概还没有人敢在广场上同时挑战龙王与伏虎。
“你不要怕,我一个人对付你,素娥的舞是群舞,我却可以独舞。”
李秀丽迈出一步,用脚尖画了个圈。
“一山不容二虎,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更喜欢独舞。”
孽障,你可识虎?”
悠长深情的音乐,伴随着激昂的鼓点伴奏,再次响彻在胜利广场上,这里曾是一片泥沼,一片无边无际之海,如今跃过那些无穷的黑暗与致死的漩涡,王队长看见了有什么东西冲霄而上,没错,一头苍白饿虎。
《伤不起》
电话打给你 美女又在你怀里
我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心如血滴
伤不起真的 伤不起
我算来算去 算来算去算到放弃
良心有木有 你的良心狗叼走
我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彻底忘记
这套舞姿势雄绝,入手刁钻,却有无极的霸气,让人几乎双膝一软,就要拜服,很快,李秀丽的转体姿势出现了,虎尾横扫,带着大地的震颤,像一头林中饿虎,击中柳援朝,后者手中骨剑脱手而出。
李秀丽紧接着跟进,你几乎难以想象她的刚猛,脚蹬地砖,飞身跃起,她的跳跃姿势如若虎扑,气吞万里如虎,双手打在柳援朝的胸口,后者一口黑血吐得出来,手中主席雕像也摔了个粉碎,李秀丽岂能放过,单手拎起柳援朝,另只手力足千钧,蓄势待发,向着柳援朝面部猛击。
我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彻底忘记。
虎啸,曲终。
也就是一个乐章的事儿,柳援朝几乎不成人形。
“王建军!”张素娥扑到王队长身边。
王队长的脸色发白,他最后一丝体温也在流逝,他说,告诉喀秋莎老师,这一切只是开始,我有直觉。
“你死了,你还怎么见老师!”
“文明执法,我心无愧。”
王队长合上了眼,遮天的雨水冲刷着他最后的血,像一场祭奠。
此时此刻,远隔万里的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一位金发老大妈手执一朵枯萎的玫瑰,遥望东方。
她将手中的玫瑰掰去,花瓣揉碎在手中,她说着一口流利的俄语:
“蚩尤沈翠花,你还没死么,你这个恶魔。”
窗外,冰雪层峦,玫瑰如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