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谎言

1

大哥把她娶进门的时候,我才13岁,执意不肯叫她嫂子。在我的印象中,姐姐要比嫂子亲切得多了,为弥补自己没有姐姐的遗憾,我宁愿叫她姐姐。娘逼着我改口,她反倒劝慰娘:“小妹愿意这样称呼就由她去吧,我就做姐姐好了。”没想到被我言中,她成了我永远的姐姐。

知道她和大哥的恋情,是在大哥参军后不久。他们往来的书信一下子让两家人看出了端倪,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听说,她出生的那天,她的父亲恰巧因车祸去世。我娘因此认为她的命太硬,竭力反对她和大哥的婚事。那时她在镇上的小学当民办教师,她的家人也嫌大哥只是个当兵的,说她好歹有一个“民转公”的一天,怎么着也应该嫁一个有公职的人。他们的婚事磕磕绊绊了三年,才修成正果。只是,富有戏剧性的结局是:大哥考上了军校,而她依旧没有摘去“民办”的帽子成为公办教师。

娘总归是迷信的。婚后没多久,她便被打发到老房子里住。老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的住处,低矮阴暗。她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也不反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得跟泪人似的看她孤苦无依的样子,我自告奋勇地说:“姐,别怕,晚上我来和你作伴。”

我上初中后,离家远了,早晨起得早,每每被她叫醒,两碗面已经摆在桌子上,她一碗我一碗。我用筷子在她碗里一翻,下面全是玉米饼子,而我的却是鸡蛋。她怜惜的说:“你长骨头长肉的年纪,应该吃好一点。”可我知道,她怀孕了,反应厉害,整个人像失水的叶子,憔悴不堪。我争不过她,便一直享受着这特殊待遇。

不知什么原因,她小产了。而就在这一年,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病倒,辗转各地治疗了半年,还是带着对家人的牵挂撒手人寰了。她的小产和父亲的去世,让娘为她的“命硬犯克”找到了最好的佐证,冷言冷语动辄从娘嘴里甩出来。她并不言语,在母亲面前越发小心翼翼,让人觉得可怜。

2

父亲去了,家里就像天塌了一样。为给父亲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二哥的彩礼还没有着落。媒人传话说,女方嫌我们家穷,流露出退婚的想法,娘愁得整天唉声叹气。

那晚一家人围着坐在一起,商谈以后的生活打算。娘对我说:“村里上高中的女孩子没有几个,早晚逃不过一个’退’字,早退和晚退没有什么分别……”大哥和二哥都低头不语,倒是她说:“小妹的学不能退,我还有一些私房钱,先拿来给二哥做彩礼吧。”她的声音还是怯怯的、轻轻的,却把母亲镇在那儿,有泪从母亲脸上滴落。我在心里喊:我的傻姐姐!

二嫂刚一过门,便嚷着:“趁大哥不在家,把家分了,迟早的事。”既然要分家,母亲挑了日子,找来堂叔,把房子做了阄,把债务也摆出来让兄弟俩均摊。二嫂却撒起泼来,对二哥大骂:“你许诺过的,说新房是给我们的,你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有债务,今天你要是敢摊一分钱的债务,我就和你离婚!”娘气得浑身哆嗦,一旁的她坐不住了,大声喊道:“别吵了,我住旧房,也不用找差价……”

我忙上去捂住她的嘴,担心她情急之下会说出“债务我也担着”的话来。我把身怀六甲的她拉到一边数落,她说:“还不是怕娘生气上火吗?千年姑嫂,万年的妯娌,一家穷人算什么……”

家总算是分了,以她揽了大半的债务而告终。娘大病一场,我知道娘的病是因我而起,在分家文书上,娘执意要我写上她百年之后,我的生活要两个哥哥负担,知道我能自立的那天为止。这样的条款,马上遭到二嫂的质问:“那学上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要我们管一辈子?我只养老的不管小的!”

我听不下去了,气呼呼地站出来说:“二嫂,你放心,就是有要饭的那一天,我也不会讨到你门下。”娘一个巴掌打过来,带着哭腔骂我:“孩子,你咋这么不懂事,话不能说得那么绝,怎么着也是你哥嫂,他们不会看着你不管。”

3

娘是在说了这句话半年后突然离去的,死于心肌梗塞。想起母亲当年有着太多无奈的话语,我悲痛欲绝。想必娘早就洞悉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才向哥嫂提出了那个卑微而又奢侈的要求。

那一年我20岁,离高考不到半年的时间。在老师苦苦挽留的目光和同学惋惜的表情中,我卷起行李向大家辞行,泪洒了一路。看到我回来,她惊愕地张了嘴,忙放下怀中6个月的小侄,问:“小妹,发生什么事了?”我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我想出去打工。”“你怎么这样任性?没有妈了,还有姐呢,十年寒窗苦读,只等金榜提名时了,你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呢?”“姐,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小侄太小,民办教师的工资有微薄,即便考上大学,昂贵的学费也……”她打断我:“这是一家人说的话吗?不管什么时候,姐都不会不管你的。”第二天,她就把我“遣送”回学校。

不久之后,我收到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欣喜之余,上面“学费5500元”的字样,却使我没有勇气将它送到她的面前。她却还是知道了,像中了头彩一般欢呼雀跃。

临行前。她陪我到我父母坟上拜祭。她扑在坟上,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我想不出她这么悲伤的缘由。哭了好久,她抹一把眼泪,平静得没有表情,说:“我们回去吧。”

4

大学四年我没有回过一次故乡,往返一次千余元的路费割断了我的归乡之路。大哥偶尔会邮一些钱过来,只有她常常来信,告诉我家里的没一点变化:小侄长高了,老房翻新了,她转成公办教师了。信的末尾她总会叮嘱:学费我已经准备好,不要只顾打工,耽误了学业,要注意爱惜自己,有合适的男孩就处一个……

毕业后,我有了比较体面的工作,终于可以从容地给她一个惊喜。那天的掌灯时分,我到了她门前,努力想象着她在信里描绘的青砖大瓦房的模样,然而,看到的依旧是那幢破旧的房屋。给我开门的是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我疑心敲错了门,迟疑着向里张望,一下子看见了她——我四年没见一面的姐。我扔了手里的东西奔过去,一下子抱住她。半晌,我指指那男人问:“他……他是谁?”

她好半天才说:“我男人。”我惊诧万分,忙问:“我大哥呢?”“我们离婚了。”“离了?什么时候的事?”“孩子刚满周岁,我们就办了手续,我不让你大哥告诉你,我选择了离婚不离家。你的学费大多是你哥给孩子的抚养费。”

我忽然想起她扑在父母坟上嚎啕大哭的情形,原来那时她就心如明镜,只是她把所有的苦楚都咽在了肚子里。

“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她又说,“你大哥一时糊涂,让一个女人怀了孕,如果不离婚,那女的就要告你大哥,我只有成全他们。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那一晚,我和她抵足而眠,我问她:“姐,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的民办教师转成公办了?”她不语,呵呵的笑。“还有,你爱那个男人吗?”她的笑声一下子凝固了,顿了一下,说:“他待我很好。”我又问:“你很吗?这个家给你了那么多的伤痛,你为什么还这样待我?”她摇摇头:“这么多年的相处,亲情已经深入骨髓,不会因为关系的改变而疏离。况且,你一直把我当成姐姐,我岂有不管不问的道理?”

忽的一下,我心里最柔软的弦被触动了,灯光下我久久凝视她,就是这个矮小、羸弱还有点儿苍老的女人,这个不是亲人的亲人,用爱的谎言,给了我最贴心的关怀,用最仁慈的心为我撑起一片晴空,让我在漂泊无助的岁月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真诚的帮助和慷慨的给予。

我扳过她的肩膀,紧紧拥着她,4年悠长的时光,过往那些善意的谎言,成了我心里最美的忧伤。我知道,就算我一无所有,也会拥有她的爱;我亦知道,即便世俗的一切都离她而去,我也会一生一世守候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