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同学小白失恋了。准确来说,是小白主动和男朋友提出的分手。小白的父母从远在长三角某小县城里的家里连夜坐车赶到北京,威胁小白尽快和那个男人了断,否则他们将与她断绝关系。小白对这段感情其实并没有太深的投入,两个人才认识不久,仅仅是处于初印象不错、刚开始进行彼此了解的阶段而已。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反对,小白像是被注射了水泥一样,居然傲骨铮铮,宁死不屈。小白说,我不分,我从小就听你们的话,24年了,够了,你们让我读书,让我读文科,让我读研,让我考公务员,我都听你们的话,这次我偏要自己做主。
小白的妈妈对这个乖乖女表现出的如此不孝深感惊讶,先是破口大骂,佐以声泪俱下,小白无动于衷;妈妈转念一想,擦了眼泪,颔首屈膝,跪在了小白的面前。事发现场是在我们宿舍楼下,时间是下午四点钟。来来往往的同龄人或驻足,或侧目,或议论纷纷。小白说,她妈给她跪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她是我亲妈,她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她说我不答应她就长跪不起,她赢了。小白讲起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
小白成功地“被分手”了,小白爸和小白妈慈爱地摸着女儿的长发叮嘱到,小白啊,不是做爹娘的势利,现在房价这么高,你要是能找个有房子的男人,起码少奋斗二十年啊,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要体谅做父母的苦心。看着小白面无表情的样子,父母确定这孩子真的是对那个没房的男人死心了,于是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乡的列车。小白幽幽地说,老头和老太太都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还这么操心,真是不容易,我体谅他们的不容易,可是谁来体谅我的不易?
小白和大部分听话的姑娘一样,读中学的时候收到男生情书会主动交给老师,读大学的时候忙着考各种各样的证,读研了更是为了保博、出国、公务员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次跟导师吃饭的时候,小白认识了已经毕业的师兄。师兄是青年才俊,但在人才密度几乎要大于1的北京,也只能是一名小职员。师兄没什么积蓄,没什么家世,没什么灰色收入,没什么坏心眼儿,刚还清读书时欠下的助学贷款,还要谨慎攒钱,以备那依然生活在西部的逐渐年迈的父母有什么不时之需。小白自己算了笔帐,师兄整个季度的全部薪水,一分不动,可以换到此时五环外的一平方房子。前提是,房价维持此时的水平不变。事实上,就在昨晚,据说通县某楼盘每平方又涨了四千块。
小白说,房子简直是最操蛋的事没有之一。有那笔钱,俩人开开心心游山玩水怎么过不好,干嘛要拿四十万的首付然后再背四十年的房贷去买一套只有五十年使用权限的房子。对于这个疑问,小白妈回答说,小白啊,人不能只想着自己,你们买不了房子,那以后你们的孩子怎么办?
得,感情这都是在为下一代活着。每一代都为下一代操着冠冕堂皇的心,然后名正言顺去破坏下一代的梦想,干涉下一代的选择,规范下一代的生活。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父母还不是为了你好。动机正确,手段就不应该再被指责。
本科的时候,小白爸跟小白说,千万不要谈恋爱,女孩子要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职业生涯规划。小白把这句话奉若神明,恪守不懈。本科毕业了,小白妈跟小白说,你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拖了,尽快找一个身高在180以上学历在硕士以上存款要够得了首付收入要还得起房贷户口只能是京沪家里最好没兄弟姐妹的男人。
小白冷笑着说,这老头老太太真看得起自己姑娘,好像一大堆的黄金王老五都在排队等着我毕业等着我挑似的,要有这么好的男人,早有大把大把大二大三的小姑娘争着去钓了。我有择偶优势的时候你们不让我动,现在我没优势了,你们让我动,对不起,现在有人肯动我,我都感激不尽了。还180,还硕士,还京沪,再加个清华北大经济学,他俩就可以给凤姐当爹妈了。
我们劝小白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反正爹妈山高皇帝远的,你们就算在北京花前月下,浓情蜜意,二圣也不知道啊。小白坚决摇头。小白说,我自己爹妈,我懂,他们现在反对,将来就一定不会祝福。我跟他们执拗了二十几年,习惯了,但何必再拖师兄下水。他那么好的男人,该有个温柔贤惠的妹子,早早地明媒正娶,然后俩人安安乐乐,举案齐眉,多好。
小白说完这些话,垂下脸,掐灭了烟头。我们这代人,大概将永远活在父母不切实际的希冀里。爹妈不易,我们懂。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他们读书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们工作的时候,要上山下乡;他们结婚的时候,要晚婚晚育,还只能生一个;他们到了中年,又被迫下岗。他们对于安稳生活的渴望,我们懂。
入学报到的时候,父亲不顾经济的拮据,从单位请了假,一定要送我来学校。父亲说,托党和政府的福,他没机会来北京读书。我现在能来,很好。在北京的第一顿饭,酒量极其差劲的父亲一口气喝掉了半瓶啤酒,满面红光地说,这很好。父母们无法实现的青春梦想,我们懂。我们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默默承受着父母不能体谅的困窘。
小白签了实习合约,拉我一起去看出租房。三环的单间,屋里拉了一条布帘,分租给两个女生,每人每月2000。小白撇着嘴说,我爸卖命了一辈子,现在工资1800。我们无奈对视,却笑不出来。小白说,我不明白啊,我要求真的不高,我真他妈的没想买房,我就想能有间自己的小屋子,有扇向阳的窗子,屋里铺过地砖,有张一米八的大床,有宽带,共用的厨房和洗澡间干干净净的,这要求很高嘛?!
小白说这话的时候想哭,我也想。我说,这真不高,我们爹妈被这个时代耽误了大半生,还为这个国家努力了大半生,我们又已经读了将近20年的书,我们想要能住进这么间小屋子不算过分吧。小白看着公共洗澡间满墙乱窜的蟑螂说,好,我承认刚才那个要求过分了,可是就算没有向阳的窗子,至少至少能不能不要有蟑螂。
小白问我,你以后打算要小孩么?我拼命摇头。小白说,我也不要,我们现在这样,再生出下一个憋屈的自己,何必呢。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谁,竟然哭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