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个我身边的故事:
我有一同事,他有个非常聪明的女儿,二岁半,常语出惊人。她非常善于观察事物的变化,有次,在路过一片古屋的时候,她告诉她妈妈,“我的朋友住在这里。”她妈妈很奇怪,这个地方没有她认识的人啊,“是你幼儿园的朋友吗?”“不是,燕子就是我的朋友,这是燕子的家,住着燕子妈妈,燕子姐姐和燕子弟弟”,过了一段时间,她们又从这里经过,她妈妈就问她,“你要不要和你的朋友打声招呼啊?”她忧忧地说,“现在燕子不住这儿了”,她妈妈问她,“那它们去哪儿 啦?”,她有点儿伤感,“燕子搬家了!”她的意思是说,这一片房子就要拆了。
我感到好神奇,因为现在孩子们的思维我们都快跟不上了。而当孩子们问我们奇奇怪怪问题的时候,我 们又该如何与他们进行探讨呢?最近我看到一系列关于时间的文章,想和大家一起讨论一下。
下面是周国平《宝贝,宝贝》书摘中的一篇文章—— “时间是什么东西”,是作者和他女儿关于时间的讨论。
一
因为不想长大,啾啾在思考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什么是时间?
一天吃晚饭时,她问妈妈:“为什么时间会过去?”
妈妈说:“你问爸爸吧,他是哲学家。”
我问她:“宝贝为什么想这个问题?”
她说:“假如时间不会过去该多好,我就不会长大了。”
我说:“如果在我小时候,时间不过去,我一直不长大,还会有你吗?”她被我的话逗笑了。但我知道我是把问题岔开了,对于为什么时间会过去这个问题,我没有 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接着,妈妈开起了玩笑,说如果现在时间不过去,我们就老坐在这里吃饭,炒菜的时候如果时间不过去,小燕就老在厨房里挥胳臂。她听了越发大笑,说那是中风。 我替她辩护,说她的意思不是每个人老做着正在做的事,而是做什么都行,但是人不再长大变老,她点头说对。这时她省悟到我刚才跑题了,说:
“爸爸,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不是说时间不过去会怎么样,我是说时间为什么会过去。”
我坦白:“爸爸说不清楚。”
她用嘲笑的口吻说:“你不是哲学家吗?”
我说:“许多大哲学家都没有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各有各的说法,我这个小哲学家更说不清楚了。”
她仍嘲笑我:“不管大小,哲学家不是都要思考吗?你就思考一下吧。”
我笑了,说:“爸爸一定好好思考。”
她的神情转为严肃,低声说:“我觉得时间这个东西很奇怪。”
我赞同地说:“宝贝说得对,我也觉得它奇怪,看不见,摸不着,可是所有人都被它拖着跑。你提了一个特别好的问题,我们一起来思考,好吗?”
二
宝贝的确在思考。若干天后的一个早晨,刚起床,她对妈妈说:
“我知道了,时间是一阵一阵过去的。”
妈妈没有听明白,问她是什么意思,她重复说了一遍,然后解释说:“比方说,我刚才说的话,刚才还在,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想留下它,但留不下来了,想找也找 不回来了。这就是时间。”
妈妈问:“你是不是想把说过的话留下来?”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妈妈说:“所以爸爸妈妈一直在给你记录。”她说:“可惜我不会写。”妈妈说:“你可以把你的 意思画下来呀。”
当红向我转述这一段对话时,我心中惊叹了一声:老天,我的小哲人!她多么准确地表述了时间一去不复返的性质,举的例子又多么确切。人说话的时候,话音刚落 下立即没有了踪迹,此刻转瞬成为了过去,没有比这个现象更能说明时间稍纵即逝的特征的了。看来妈妈没有领悟女儿的深思,我建议她读一读圣奥古斯丁的《忏悔 录》。
三
红是在次日傍晚去赴宴的途中提起啾啾的上述言论的。在车里,她对我说,宝贝昨天关于时间说了特别好的话。啾啾听见了,立即阻止,红悄悄说了一个开头,她竟 生气了。我说,宝贝自己跟爸爸说。她坚决表示,她不想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那晚是正来请客,在餐桌上,红把啾啾的话偷偷告诉了我,我又偷偷告诉了正来,正来 也连连称奇。我以为啾啾没有听见,可是,返途车中,她突然说:“我忘记我怎么说时间的了。”我立刻警觉起来,说:“我只听妈妈说了开头,后面是什么,我也 不知道。”我建议她问妈妈。红正要说,她制止,问我:“你还记得开头吗?”我以为她真的忘了,便告诉她,她说的是“时间是一阵一阵过去的”。一会儿,她终 于把她的意思向我说清楚:“我忘了,我要你也忘记。”我强调:“我只知道开头。”她不让步,说:“把开头也忘掉。”我只好说:“我忘了。”她追问:“现在 你脑子里还有这句话吗?”我说:“没有了。”她这才罢休。
啾啾当然知道不可能用这个办法让我真的忘掉。一般来说,她是乐意和我讨论问题的,几天前我们还说好要一起思考时间的问题,因此她的异常态度格外耐人寻味。 我琢磨良久,推测她的真正意思是:从此以后,我们都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当时啾啾四岁九个月,事实上,此后一些日子里,她的确没有再就时间问题发表高论。
四
啾啾五岁两个月,一天早饭时,她突然自语似地问:“在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呢?”
我心中一惊,赶紧打岔说:“真的?那你可能会遇到她的。”
她立刻有些不耐烦地反驳:“我见不到的!”说了好几遍。然后转向妈妈,解释说:“你老了以后,在另一个地方会生出一个人,和你长得不一样,但那其实是你。”
妈妈点头,对我说:“她说的是轮回。”
啾啾不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情绪中。她吃饭总是很慢,妈妈急着要送她去幼儿园,自己也要上班,催她快吃。她坐在那里,不吃,沉默。一会儿,她的眼圈红了,落 下了两颗泪珠。我抱起她,问她在想什么,她不肯说,大哭起来。我哄她,让她只说两个字,我来猜。磨蹭了一会儿,她答应了,在我耳边说:“姐姐。”
原来是想小燕了。她对这个带了她三年的小保姆很有感情,可是,两个月前,小燕突然辞职,据称是去广州的工厂做活了。我和妈妈向她保证,再找一个好保姆陪她 玩,她仍哭。看她是真想小燕了,妈妈翻出小燕老家的电话号码,但打去无人接。她哭着说:“一想到小燕永远不来了,我就伤心。”妈妈安慰她,说小燕一定会来 北京看她的。
我心里明白,真正使她伤感的不是小燕的离去,而是生活时光的一去不复返。小燕的离去是一个触因,使她又一次感觉到了生离死别的残酷,所以想到了轮回。
五
我不知道啾啾是怎么会有轮回的观念的,一个五岁小女孩似乎不太可能自发产生这样神秘的观念。一个可能的来源是,她已经接受了人出生前是天使、死后又变回天 使的说法,也许由此就推出了在变回天使之后又再投胎为人的论断,而这就是轮回。
四岁半时,在她经常宣布不想长大的那些天里,她和我之间有一段对话,可以提示这个来源。她对我说:“你的爸爸死了,他在天上。”马上又更正:“他在坟墓 里。”我说:“对,也在天上,也在坟墓里。”她接着说:“他会重新变成小贝贝。”然后问我:“人死了能不能重新变成原来的这个小贝贝?”我只好说:“能 的,只要现在一直这样想,管这件事的神仙知道了你的想法,就会照着办的。”说到这里,她没有继续往下问。在这一段对话中,她实际上谈到了轮回,并且在关心 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生命有轮回,人在轮回中能否回到原来的那个自己,人的自我是否有连续性。我惊讶于她的深刻,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如 果每一世的生命没有一个持存的自我把它们联结起来,轮回有何意义?
升天也罢,轮回也罢,真正要紧的是我们在现世所珍惜的价值能否因此保持住。啾啾深爱妈妈,使她忧虑的是,以后在天上,或在下一世,她还能否和妈妈在一起。 六岁时,有一回,她问妈妈:“我爱你多长时间才够?”妈妈答:“一万年。”她说:“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没法爱了。”妈妈说:“到了天上还可以爱。”她 说:“到了天上,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认不出了。”妈妈出主意:“那就先做好记号吧。”她说:“没有用,记号也会丢的。”还有一回,她问妈妈:“下一 世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外国人?”妈妈答:“有可能。”她说:“我不想做外国人。”妈妈说:“你可以选择做中国人。”她问:“我还会不会做你的女儿?”妈妈 答:“你可以选我做你的妈妈呀。”她想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时间太长了,我怕到时候会忘记。”
六
除夕之夜,东东带儿子凯文来我们家。当晚有一场演出,啾啾有一点儿低烧,不肯去看。其实她是想和凯文玩,凯文比她大四岁,两人特别合得来。大人们看完演 出,回到家已是半夜一时,发现告病不去的啾啾和她的伙伴在家里闹翻了天,把坐垫、玩具、书本扔了一地。
东东和凯文走后,啾啾给我看她在旧岁新年交替时画的一张画,由两幅图组成。一幅是送别旧岁,画着她自己在流泪,标题是“告别2004年”。另一幅是迎接新 年,画了满天焰火,标题是“2005年来了”。在画的下方,签署的时间是2005年0时0分。
看了这张画,妈妈说:“真的,过了午夜了,已经是2005年了。”
啾啾惊奇地问:“2004年哪里去了?”接着宽慰地说:“2005年也不可怕呀,我们家还是老样子。”
听着这稚气的话语,我心想:别看这个小哲人常怀千古之忧,其实仍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她的画是她的心情的真实写照,其中既有忧伤,也有欢乐。这就对了,欢乐 使她不会消沉,忧伤使她不会浅薄,我因此感到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