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为什么爱说谎?
人 人说过谎,这没什么不得了的。
人人面对的是一个不诚信的世界,这是大问题。
鉴别泛滥的谎言,已成为中国人必备的生存技能。
中 国人为什么爱说谎?缘于文化基因?教育方式?体制环境?生存需要?
历史学者吴思说: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很低的历史制度,注定会出现 大规模地说谎。他们生产谎言,我们伪装相信。
心理医生李子勋说:文化决定了中国人有独特的婉转的语言表达,而这种表达并不是说谎。
少 年作家蒋方舟说:撒谎是中国父母的天职,粉饰世界为孩子维系一个无菌环境。
无论什么动机,说谎总是为了趋利避害。
假冒伪劣商 品危害到了公众的衣食住行,虚假信息传播透支了传媒公信,体制中的不良反应伤害了人民的幸福与尊严,无所不在的中国式谎言恶化 了人际关系。
因 为说谎,中国社会存在着严重的信任危机。最后,我们将满怀戒心,剩下孤独的自己。
在诚信社会形成之前,全民的幸福与尊严,可望而不可即。
二、说真话为什么这么难?
谎 言的中国语法,也是诚实的潜规则。被社会规范化的谎言其实是一种真话——说者口是心非,听者心知肚明,以致谎言与真话殊途同归——诚实 成了一种反社会行为,谎言成了熟人社会的通行证。
中国人说谎话的最高境界,是把谎话说成真话——你撒的谎所有人都相信,它就是真话;或者,你撒的谎所有人都不相信,撒了等于没撒,它也是真话。
中 国人说真话的最高境界,是把真话说成谎话——每个字都是真话,但真相截头截尾,真话变成谎言。这又叫“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杂文选刊》有文章发表观点,认为中国的谎言文化滥觞于“讲价”。梁实秋也在《讲价》里写过善讲价者的犀利:他有政治家的脸皮,外交家的嘴巴,杀人的胆 量,钓鱼的耐心,坚如铁石,韧似牛皮,只为战胜待价而沽的奸商。
讲价和谎言有共同的乐趣,在于“猜”:首先,都知道牌子上的价钱是假的,这是潜规则;然后,都明白自己有权利知道实价,但非要猜得不亦乐乎,这是文化;最 后,都坚决认为不讲价就买不到好东西,这是迷信——其实“讲价逻辑”在生活中无处不在,这和中国人看电视购物频道、读最新统计数据、听领导讲话的情景,是 一致的。
中国人善猜。最含蓄的表达,也有最懂人情世故的听众去明白它的意思。美国心理学家保罗·埃克曼有个观点,说监狱里的罪犯识别谎言能力较高,是生存环境充满 谎言磨练出来的。一个中国人能成为识别谎言的大师,也是同理——中国人早已熟习格式化的谎言(套话)、善意化的谎言(情话)、礼节性的谎言(鼓励话)和废 话性的谎言(官话),谎言与反谎言是生活中最习以为常的博弈,正所谓与人斗其乐无穷。
所以中国人最怕被人骗。中国曾有相亲节目和真人秀动用测谎仪,人气高涨,最后不得不被广电总局叫停;但人们对淘宝上自称可检验爱情的测谎仪依然热情不减, “民用微型测谎仪”卖到断市,正如真情实感一直缺货。
那么,最怕被骗的中国人,为什么又不爱说真话?
谎 言的中国语法:非真话不是谎言
有段子道尽中国人的口是心非——说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说金钱是罪恶,都在捞;说美女是祸水,都想要;说高处不胜寒,都在爬;说烟酒伤身体,就不戒;说天 堂最美好,都不去。
有帖子道尽《新闻联播》的成熟语法——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领导没有不重视的,看望没有不亲切的,进展没有不顺利的,完成没有不圆满的, 成就没有不巨大的,问题没有不是历史原因造成的。
在西方法庭上有一个“真话原则”:宣誓时必须保证所言是事实且为事实的全部。但中国人写文章,春秋笔法方算登峰造极;中国人讨生活,难得糊涂才是金玉良 言。在我们的人生语法中,不说真话往往不是恶习,是智慧,也是美德——兵家说兵不厌诈;儒家说“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红楼梦》说“假 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俗话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在熟人社会,说谎要讲究圈子。五常中的“仁义礼智信”,“信”字排最末。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邓晓芒有一个说法,中国人的家里人是最小的圈子,亲戚、熟人、 同乡、同窗、同道、同种、同天下是越来越大的圈子——一旦稍有压力,仁义之心就一层一层向内收缩,成员自觉维护集团利益,共同造假互不揭发、同行之间传授 造假技术、服从自己的小圈子、对局外人说谎,是道德也是情感圈子的潜规则。
曾有《中国传统的谎言文化与中国人的避讳观念》一文,认为欧美创造最重要学问就是追求真理的“科学”,中国没诞生科学的原因,是因为中国人有不说真话的传 统。其实,中国诞生的重要学问不是“科学”,而是考验情商的“人学”。
“人学”有独立的“语法”,中文的表达习惯也适合撒谎——中国的语言是艺术,欲拒还迎,欲扬先抑,要当状元先考八股,千年锤炼下来,中国的语言最懂得骗 人。所以,西方人喜欢把观点写在文章段落第一句,但中国人喜欢把态度写在文章最后,未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你的态度。
门口有保安,就是“管家式服务”;门口没有保安,就是“和谐的邻里关系”。中文胜在表达灵活,因此“非真话”也种类繁多——出发点善良的是成全,基本无害 的是情趣,欺骗敌人的是智慧,讨别人开心的是礼仪,阳奉阴违的是手段,为大局着想的是高尚,自欺欺人的是阿Q精神。至于只有损人利己的,我们叫犯罪;损人 不利己的,我们叫犯贱——在中国人看来,犯罪的和犯贱的,毋庸置疑地才是真正的谎言。
诚实的潜规则:看条件说真话
心理学家李子勋在微软做心理培训,微软的一个老板问他,为什么中国人这么爱说谎?因为他所有的下属永远都对他说yes,没有人说no,但做起事来全按no 的一套办。李子勋就建议,让他设一个奖励制度,给讲no的人来点物质奖励——你来点“礼仪”,中国人才知道你是真心想他说no。
说谎是中国成功学的重要部分,八面玲珑的韦小宝是职场偶像,《潜伏》里的余则成也是。有职场生存术认为《潜伏》是白领阶层人际危机的反映,号召向余则成学 习,平日说话九真一假——因为只有平时不说谎的人,才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骗到所有人。
老舍曾在1936年发表在《益世报》的小说中杜撰“说谎会”的邀请信,讽刺中国人说谎的理由:“没有谎就没有文化。我们怀疑一切,只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说 谎这件事。历史是谎言的记录薄,报纸是谎言的播音机。巧于说谎的人有最大的幸福,因为会说谎就是智慧。一天之内,要是不说许多谎话,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 间,不说谎怎能平安地度过12小时。我们的良心永远不谴责我们在情话情书里所写的——一片谎言!”
爱情逼人撒谎。女人憎恨欺骗,男人热爱说谎。有研究发现男人比女人爱说谎,原因往往只为争取更多自由。有心理测验要你看10段视频,识别10对正在说“我 爱你”的男女是否真实情侣,答对越多,你的爱情段位越高。但不少人抱怨这个测验根本不准——其实男人和女人之间,最大的谎言就是“我爱你”,谁又敢说自己 全部看得穿。
商业逼人撒谎。有搬家公司在《广州日报》的分类广告上用黑体大字写自己搬过神舟五号,没人信这是真的,但搬家公司生意依然爆满。广东的服务行业有约定俗成 的员工手册,逢人都必须叫靓仔靓女。其实靓仔的是人民币,而不是全国人民。
教育逼人撒谎。小学生接受《新闻联播》访问,就懂得配合说很黄很暴力。中国的学生是格式化的学生——考卷上永远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天马行空的作文往往零 分。浙江有较真的语文老师认为小学课本里《爱迪生救妈妈》的文章是杜撰的,其实老师收到的小学生文章里的情感又何尝不是杜撰的。
官场逼人撒谎。有担任政府局机关秘书的人在发帖介绍写作技巧:“明明是单位没有什么进步,我却写成实现了跨越式发展;明明是对下岗充满困惑和恐慌,我却写 成了大家认清了形势、从容地面对下岗……现在大家对假话习以为常,真有人对假话计较起来,不但领导不买账,就连群众也会嘲笑他不识时务。”
科学逼人撒谎。《手机》中费老说:“还是农业社会好啊,那个时候,交通啊,通信啊,都不发达。你进京赶考,几年不回,回来以后,你说啥子都是成立的。”但 不要忽略,QQ发明了“隐身”,山寨手机发明了“彩话”(例如你可选择通话背景音是马路嘈杂声还是菜市嘈杂声),说谎科技层出不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梅尔·潘柯斯特说过一句话:“说实话会让你得到解脱,但首先它会让你变得很讨人厌。”我们的诚实总是找不到市场,所以我们不得不网游怕人妖、短信怕骗钱、 QQ交友怕酒托、找工作怕传销团伙、学雷锋做好事怕资助了骗子——有人细数中国社会的十大谎言,包括:网站说我们是免费的、电信说我们是亏本的、警察说我 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女孩说这是我第一次、客车司机说准时出发、商人说出血大甩卖、明星说我们只是朋友关系……其实这已经说不上谎言,因为大家已经约定俗成 地不去相信。
在西方,“印钞机”伍兹一直生活在好好先生的谎言之中,但真相立马让拥有他赞助商股票的股民损失大约120亿美元;在中国,“音速小子”郭敬明被曝抄袭, 依然受到粉丝拥戴,荣登福布斯名人榜。老实说,人们心如明镜:再盛大的奥运开幕也有假唱,再清纯的玉女也有艳照,再坦诚的朋友也经不起真话。人们连巴金的 《真话集》都要怀疑,认为里面全是假话。
诚实是一种“他人的美德”。鲁迅指出中国人的“瞒和骗”,柏杨则警告人们远离传统的“酱缸文化”和“谎言文化”。“造假者决心痛改前非,大家为他举起了酒 杯,可惜酒杯里的全是假酒。喝了假酒必须求医问药,可惜吃下去的还是假药。嫉妒和谎言不仅仅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疾病或精神缺陷,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空气。” 《余秋雨人生哲言》中如是写道。
说中国人是“最爱撒谎的民族”的大多是中国人。最了解中国人的是中国人自己,中国最了解的人也只有自己——因为任何渴望真诚的关系,都是从虚伪的客套开 始;任何不带欺瞒的、内心赤裸的相交,往往是关系崩溃的开始。是的,我们自欺欺人,把自己给骗了;疑神疑鬼,把自己给毁了。
真话成为了最稀缺的社会资源。减肥广告是骗人的,餐桌是危险的,经济学家是不靠谱的,统计数据是“全世界都不相信的”,股民是被谎言套牢的,房地产的利润 是永远保持神秘的。即使远离现实社会,逃到网络世界,依然发现,即使在虚拟世界,越多人脱下假面,就越多人戴上假面;越多人揭穿谎言,就越多人制造谣言。
中国人必须为自己的诚实找到解决方案——2010年两会,66岁的全国政协常委、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主任张维庆抨击官场不正风气,认为作为党的高级干部, 他的底线是在任何工作场合都不说假话,但是,“看条件说真话”。
太诚实是反社会行为?
《文汇报》曾写过一个故事:有陶艺家到陕北的一村子,发现在政府的支持下,村子里的乡土文化遗存特别丰富,处处可接触到面花、剪纸、年画、信天游、民间故 事,连多神教的神像都在新修的庙里被供养起来。但七八天后,消除了戒心的农民突然对她说了大实话——其实民俗早在“十年动乱”后就荡然无存,她所见的都是 一个大学教授带着小组,将陕北各地的民俗搜罗过来,手把手地教给当地农民的——这是一个最美丽的谎言,“连农民腰鼓队穿的衣服都是参照秦腔的戏服复制 的”。
在此时此地,谎言也是生产力。泡沫文化没有带来泡沫经济,它带来的是真金白银:村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上了报、上了电视,每年光旅游收入就有好几百万,几十 年来一直靠政府救济的村子一下子脱贫了。
这条村子发生的故事,有如当代中国谎言体制的一个寓言。“潜规则概念之父”吴思去看中国历史,发现有一个容易产生谎言的体制,“它成本很低,收益很高”, “在这样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制度下,从最高层开始,就注定了会出现大规模地说谎”。
“大规模地说谎”的历史文化,让谎言在中国自成一种体制、一种文明。前捷克共和国总统哈维尔说:“假如社会的支柱是在谎言中生活,那么在真话中生活必然是 对它最根本的威胁。”所以,在中国,说真话有时要付出代价——尴尬者如奥运冠军周洋,因为得奖后没有先感谢国家而是先感谢父母而遭批评,后来不得不改口, 将父母的排名从第一位降到第五位;无辜者如西安农民田茂林,在领导视察时说了句“心里话”,就被乡镇干部以“影响领导的情绪”为由,打成了脑震荡;天真者 如哈尔滨小学生才童童,发现有女老师趁监考老师不注意之时给其他学生扔小纸条,事后对监考老师说出所见一切,就被作弊的老师打了两大耳光,外加拳打脚踢。
“为什么一个中国人,稍微胆大心粗一点,稍微讲一点点实话,就要遭到这种命运?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问题。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 泥搅拌器里的石子一样,运转起来之后,身不由己。”柏杨1984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演讲,就如是说道。
因此,中国的行政文化最重视的是集体性而不是法律性,最缺的是知情权和透明度。哈尔滨因松花江水污染而停水,政府只说“管网检修、临时停水”;阜阳多名婴 儿因为手足口病死亡,医院和幼儿园门口已挂上“怎样预防手足口病”的宣传单,但政府依旧反应迟钝地宣称“确有几名婴幼儿因患春季呼吸道疾病相继夭折,这几 例病没有相互传染联系”——问题是,这些“善意的谎言”都没有拯救这两个城市,人们依旧陷入了恐慌和怀疑之中。
中国人不敢说真话的原因,人际交往的禁忌是一种,政治的禁忌是另一种。但是,谎言放之男女,只是情趣;谎言放之市井,只是小聪明;谎言放之商场,只是假冒 伪劣;谎言放之官场,只是勾心斗角。老公可以对老婆撒谎,但国家不应该对公民撒谎——如果官员只会看条件说真话,如果新闻发言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公信力又 如何建立?
2008年5月1日,《政府信息公开条例》对中国人而言,是一个新的坐标。但是,2009年,发改委刚明确表示近期不会上调油价,3天后就又发出通知,柴 油价格每吨均提高400元;2010年,国家统计局称2009年全国70个大中城市房屋售价同比上涨1.5%,就有政协委员说“全世界人民都不会相信”。 时至今日,“70码”、“躲猫猫”、“俯卧撑”依然作为经典的托词广泛传播。
一个国家能扛得住多少谎言?《论语》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古代中国,“官”与“民”之间的信息传送是单向的,“民”是“愚民”;但在网络发达 和传媒发达的现代社会,不实信息只会带来随时被揭发的风险,封闭信息只会带来更多的谣言。
曾有《清算谎言经济学》一书,揭露美国房地产和股票市场崩溃的真正原因——结果表明元凶多聚集在充满谎言的华盛顿,而不是华尔街。因谎言而能带来的生产 力,是泡沫的生产力;因谎言而带来的表面风光,是短暂风光;因谎言而带来的繁荣,是虚假繁荣。也许,到最后我们会发现,真话才是生产力——无论一个企业还 是一个社会,诚信度越低、透明度越低,运行成本就越高,效率就越低下。
有文章《美国人诚实,中国人爱说谎?》认为,本性上讲很难说美国人或中国人谁更诚实,富裕本身提高了欺诈的门槛,但不能杜绝欺诈——只是美国健全的法律和 信用体系使一般欺诈行为大大提高成本,个人欺诈会导致信用破产,直接结果是:申请不到信用卡、租不到房子、买车买房贷不到款,因此美国人才小心翼翼。
“如果制度改变成了一个民选的政府,变成了老百姓和公共服务的提供者之间的一个交易,那就是一个交易的体制,就不是一个产生谎言的体制。而且在这个交易的 体制之中,各方面一定盯着,你是不是违约了,你是不是诚实地履约了。于是这个体制恰好是一个消灭谎言的体制,一旦你违约,肯定是得不偿失的。”吴思如是 说。
《皇帝的新衣》里的诚实孩子会使得沉默的人、说谎的人有负罪感,要坚持讲真话的成年人,要有挑战体制的勇气。
在充满谎言的生活中,你大脑眩晕,想寻回作为一个“人”的立场和尊严,想说一句真话,但当你先看时机、看场合、看情况,再看对方背景,终于,你不得不放 弃。
中国有一个谎言共同体,所有的人都是共犯。如果一个社会默认诚实背后有潜规则,谎言也就有了语法。如果一个社会自上而下流行着谎言的语法,诚实就成了一种 反社会行为,谎言就成了熟人社会的通行证。
不得不说,被社会规范化的“谎言”早已成了“真话”——说者口是心非,听者心知肚明,以致谎言与真话殊途同归——这听起来像句喜剧台词,但背后潜藏的是中 国社会的文化悲剧。
三、他们生产谎 言,我们伪装相信
“说谎”能够降低统治成本,提高统治收益,能够形成对被统治者内心全面的 约束。这样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历史 制度,注定会出现大规模的谎言。
吴思 先后任《炎黄春秋》杂志执行主编、副社长、总编辑。著有《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等作品,引起广泛影响,被 称为“潜规则概念之父”。
采访/胡赳赳
有一种体制容易生产谎言
《新 周刊》: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我不知道“伪”能不能理解成“谎言”?
吴思:可以。或者是伪君子,或者是谎言, 都行。
《新周刊》:这就存在历史观的问题,什么样的历史是真实的?
吴思:事实就是,有一种体制 特别容易生产谎言、制造谎言,而且制造谎言是合理、合算的。你看咱们历史上的这个体制:一个皇帝,下面一堆官 僚,面对全部农民,农民信息渠道不通。打天下、坐江山的这个人,不管是秦始皇、朱元璋,还是刘邦,他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怎么坐江山?最高层的统治者有 两个选择:一个是用赤裸裸的暴力,强制;一个是用说服力,德政。这两者还有不同的搭配比例。单凭着暴力坐江山,这个江山是很脆的,不容易长久,或者说长期 收益不看好。于是就部分采用儒家的那种方式,说服、劝导,让你内心认可。
《新周刊》:然后这又变成统治者的一套谎言。
吴 思:这就是一套理论。如果统治者真的遵循这个理论,它就不是谎言,至少谎言的成分不高。如果他不遵循这个理论,我们就可以说这是谎言。
那他遵循不遵循这个东西呢?他一定不遵循——也不是说完全不遵循,一方面要求你完全遵循,一方面自己不完全遵循。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听。我的 义务就是你享受的权利,而你的义务也是我享受的权利,咱们俩是对应的。虽然你的权利偏大,我的义务比较多,但是你是君,我是臣,你的责任也大。我认这个 账。这就是儒家的三纲五常,听起来也说得过去。不过在实际上,强势的那一方不愿意受约束,很难甘心就范,也很容易堕落,经常是不仁不慈。很少有仁君,历史 上明君的比例很低。不过,我不仁,不许你不义,不容你不忠。这就不能太讲理了。需要王霸道杂,儒表法里,表面上是儒家,说得很好听,很有说服力,讲究各方 面对应的规范,实际上让你就范,我不就范。我不仁慈还不能让你知道,还要宣扬我如何仁慈。如果有人跟我叫板,二话不说就灭了他。实际上行的是霸道。
你看这个体制,说服力是很重要的,能够降低统治成本,提高统治收益,能够形成对人们内心的约束,对被统治者内心全面的约束。而且,整个的这个体制,还能带 来神圣的、辉煌的感觉。这个说服力是如此重要,自然不能放弃。
具体说来,成本收益如何计算呢?就是臣民自觉遵守规范,成本就是自己遵守规范,以身作则。以德治国的收益非常大,靠说服治国,动动嘴皮子天下就太平了一 半,这笔收益要照单全收。至于成本,以身作则的成本很高,不能照单全付,又要显得全付,甚至超额地付,还不许人家揭穿老底,于是以身作则的成本就转化为暗 自收拾几个人,把反对意见,或者揭老底的人给封喉。至于吹牛拍马的,不招自来,不用操心。在这样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制度下,从最高层开始, 就注定了会出现大规模地说谎。
谎言共同体的形成
《新 周刊》:第一个最大的谎言就是君权神授,所有下面的谎言都是从这个根上来的。
吴思:说得没错。君权神授这句话本身就 包含了谎言,但这个谎言也是讲条件的。不是说老天一次性永久授权于你,正宗的表 达是天命所归,归于有德的人,不是谁都可以当天子。你有这个德,天命归你。你无这个德,那天命还可以扭转,还可以革命。那你就要伪装有德。然而,恭恭敬敬 地祭祀上天还不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是通过老百姓来看到你感受你的,于是就要对全民撒谎,显得你有德。然后天命就归你,觊觎权位者也死心 了。利益所在,大势所趋,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这是谎言必定出现的制度。
《新周刊》:最后谎言在中国形成了一个谎言共同体, 从上到下基本上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秘密,有时撒谎不是为害别人,是为保护自己。
吴思:不乱说,不让人抓住把柄攻击你。
《新 周刊》:我们登过一篇文章,是吴晓波写的,名字叫《钱学森,你的伟大只欠一个道歉》,文章说这个原子弹之父当年写过一篇亩产放卫星的科 学文章——那现在来看这算不算是一个谎言呢?
吴思:他跟毛泽东还有更具体的对话。毛泽东说我看你的文章了。钱学森说,我那个 也是随便写的,有个数据还没算准。毛泽东马上就说,啊,你也 是冒叫一声。毛泽东跟他讨论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稍微含糊了一下,退了一下。即使他算得很准,在理论上不是谎言,但也包含了产生谎言的空间:理论上的可 能,不等于技术所能实现的可能。无论如何,他的那个计算,太阳能按照百分之多少的转换率,亩产就能多少万斤,的确是对毛泽东有很真实的影响。
后来有人问过毛泽东,说你是农家出生,还不知道究竟能亩产多少吗?毛泽东就说,我看过钱学森的文章,科学家都那么说的。——至少钱学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 用。因此他确实欠一个伟大的道歉。不是伟大,欠一个应有的适度的道歉。
《新周刊》:知识分子这个系统里头,如果我们可以分 几类,比如说一类是比较人文的、社科的知识分子,一类就是自然科学、技术类的知识分子, 还有一类是官僚知识分子。你觉得这三类当中,哪一种知识分子更容易生产谎言?
吴思:官家知识分子肯定是。
《新 周刊》:他日常所需。
吴思:对,这是统治的必要,但还要看具体的时代。比如说在毛泽东时代,尤其是1953年以前, 官家知识分子的主观感觉是,他们掌握了真理, 不是谎言。他们信心百倍地去改造别人。而那时自由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很多人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一些违心的话。究竟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谎言,在主观标 准上似乎很有利于官方。等到了大跃进之后,谎言破灭,造成了极其惨重的后果。那时候,即使从主观标准上说,官家知识分子也是谎言的主要生产者。但是那时 候,心里明白的自由知识分子照样不敢说三道四,反右之后压力太大。于是他们从另一个角度生产谎言——伪装相信。
谎 言与人格分裂
《新周刊》:后来巴金写《随想录》,说要说真话,你怎么看他的这样一种 作为?
吴思:巴金说了一点真话,他私下说——我忘了在哪儿看到的——说我也就说那么一点儿真话,没敢全说真话。按他自己的说 法就是尺度再宽一点 儿,说得再狠一点儿,就发表出不来了,或者是,出来了也要被掩盖住。这个真话也有一个尺度问题,十分的真话,三分的真话,还是一分的真话?他那个真话能说 到五六分,就算很不错了,比起一两分时肯定进步了。不说假话就是进步。
《新周刊》:容易产生谎言的体制在中国为什么能保持 这么长时间?
吴思:它成本很低,收益很高。这个体制的核心是打天下、坐江山的那批人,要低成本地、有效地行使统治,那他采用 这种策略是非常自然的了。另 外,所谓谎言,无非是说这个统治或制度多么合乎民心。如果这个制度改变成了一个民选政府的制度,变成了老百姓和公共服务的提供者之间的一个交易,那就是一 个交易的体制,当选的自然合乎民心,就用不着编造谎言了。而且在这个交易的体制之中,各方面一定盯着你是不是诚实地履约了。于是这个体制恰好是一个消灭谎 言的体制,如果你违约,还撒谎,一般是得不偿失的。
《新周刊》:生活在这样一个谎言体制里,我自己都有感觉,就是你的人格 是分裂的。
吴思:分裂的可能是这样的:你必须说一些你不赞成的话,你又完全知道它是说谎,可是你还要说,这就形成了分裂。这 样做,你必须处理说谎问 题,把它合理化,找到那么一种内心的、精神上的策略。这是容易分裂的。还有一种状态:虽然要求说谎,但是我不说谎,我就说真话。到了那个必须说谎的领域, 我不能说真话了,我就不吭气了。这也可以不分裂。我走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然后我就站住不动。
《新周刊》:你自己对待说真 话的态度是什么样子的?比如说从不撒谎,尽量不撒谎,还是偶尔撒撒谎,还是怎样?
吴思:咱们得把这个局限在政治问题,就是国 内政治观点,我就是说真话。说不了真话的,不说假话,就是这样。你要说平常,比如问你病好了没 有,明明病着,别让爹娘着急,就说好了。这样所谓善意的谎言,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