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幸福叫忘记

1

爸和妈离婚那年,香港回归。爸当时在县委工作,一直被外派在广州的办事处。他和当地一个女人日久生情,趁休假回来和妈办离婚手续。

妈在镇上做小学老师,微薄的工资根本养活不了两个孩子。而负心的老爸也怕乡里乡亲再说他薄情,决意带走我俩其中一个。我私下和小符谈心。我说以前我们一家人多好,可如今被拆得七零八落,我恨透那个坏女人,我要去广州的话会想办法杀死她的。

年幼的小符十分紧张:“姐,杀人会坐牢的。”我“呜呜”哭,面对家庭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束手无策。小符突然抱抱我:“姐,我去吧,你和咱妈在一起。”

当时, 我15岁,小符12岁。

小符跟爸去广州。妈在屋里挂吊瓶,我去火车站送他们。一路上,小符紧紧攥住我的手,反复交代要我照顾好妈,记着替他按时喂小狗。

离家渐远,我突然后悔。我是权衡过跟爸妈的利弊,私心作祟,才鼓励和默许小符选择去广州的。

可是一旦他真的要离开,我内心忽然万分不舍。我停下脚步对他说:“小符,后妈心狠,还是姐去吧!”他固执地摇头,安慰我说没事。

见我泪流满面,他握紧拳头咬牙晃晃,12岁的孩子一脸冷酷。我说小符你要好好听话,别挨打。他盯着高远蓝天:“姐,你和妈等着我长大。”接着小符从书包里掏出他心爱的镜框塞给我,扭身跑进车站。就这样,我和亲爱的年少的弟弟被迫分开,从此天各一方。

2

没有小符的日子,我的世界一下子空落落的。

我把镜框装在书包里,日夜翻来覆去地看。我把零食全喂了小狗,和小狗讲小符的旧日趣事,常常没讲完,我就抱住小狗泣不成声。懂事的小狗用舌头舔我的眼泪,汪汪叫。我会下意识回头,希望小符突然出现。

半月后,我收到小符的信。

他告诉我说他进了学校,听不懂“叽里哇啦”的广东话。他问妈妈,问小狗,到最后也没提及那个坏女人对他好不好。但他怕妈再找后爸。他随信给妈写来保证书,说长大一定好好保护妈,要妈千万别找后爸给我。妈看着信泪流满面。

渐渐地,小符的信少了。

我到镇中心给小符打长途。保姆接的电话。保姆低低告诉我,小符总和那女人作对,爸时常罚他站墙角。

我哀求保姆让小符接电话。“小符!”我喊一声就哭了。小符在电话那端嘻嘻笑:“姐,我没事。”

隔着冰凉的电话线,我无法看见笑嘻嘻的小符,不知他脸上是不是挂满泪珠?我懊悔不已,拼命自责。

听着我的忏悔,小符长长叫一声:“姐—”我哽咽。他描述校园的木棉花:“真怪,一树全是花,没叶子。”我知道小符是怕我伤心在转移话题。我不敢太伤心怕他难受,最后,我们要求彼此开心地笑几声,挂断电话。

也就在那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当初的自私和狠心。我死命咬自己的手臂,咬到出血。我想至死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把亲爱的弟弟推出去,把未知和不幸转移给他。

3

我考进北京一所大学。寒假回家,我等小符回来过年。眼前的小符,高高大大,有些黑。

我们去镇上买年货,小符执意买箱鞭炮。晚上,小符抱着枕头躺在我身边。妈爱怜地笑,她最喜欢看我俩打打闹闹。可小符很安静地躺着,不说话。

温馨美好的往事历历浮现,我心里轻柔地疼。

窗外有零星的鞭炮声,小符一骨碌坐起拉我去放鞭炮。

我们在妈甜蜜的嗔怪里冲进院子,小符捏鞭炮我划火柴。夜空幽深,小符一边跳着把“噼噼啪啪”的鞭炮掷向星星,一边大声喊:“小符,小蝉,小符,小蝉。”

过完年我们一起离家。我去北京,他南下。

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他送我上车。替我安置好行李,他突然说:“姐,别怪我。”我被离愁别绪弄得心神不宁,没在意这句话。

直到暑假,我才听好心的保姆说小符和那女人吵得天翻地覆。爸惩罚他,他就逃学不回家。保姆说他和街头小混混在一起,整日赌钱斗殴。

情急之下,我匆忙赶去广州找小符。16岁的小符很英俊,却一身黑衣,一脸不屑。我发现他的眼睛盛满太多无所谓和颓废,我的心几乎撕裂,我不敢信,几年光景,乖巧听话的小符变得面目全非。

想起当年自己狠心地把小符推给爸,想起小符在一个没有温暖的地方游荡街头不能回家,我忍不住抬手狠狠抽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嘴角淌血。

小符“扑通”一声跪倒:“姐,求你别这样折磨自己。我知道错了,我改,我一定改。”我说小符我要带你走,以后姐要好好看护着你。

小符久久俯身地上,不肯抬头。我一把抱住他,姐弟俩在大街上痛哭失声。

4

和爸协商好,我带小符回家。小符不愿再进学校,他去了省城学习汽车修理。

几年以后,我想读研,可妈病倒。于是我打算搁浅读研计划先赚钱,小符不同意。

他悄悄留下一封信,去了广州。他说我考上研究生不容易,不能轻易放弃。广州修车师傅工资高,他可以赚钱养我们。妈制止我寻找小符,她希望小符学会承担。我心酸,为什么牺牲的总是小符呢?

研究生一毕业,我就要小符辞职回家,想加倍弥补他。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问急才告诉我实情。原来爸中风偏瘫,一条腿行动不便。

“你别管他,要那坏女人伺候他。”我恨恨地说。

小符不肯,说坏女人对爸刻薄他不放心。我没等听完就火了,嚷嚷说是爸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小符央求:“姐,我也恨过爸,可他现在太可怜了,离开我不行啊!”

那是我们姐弟第一次发生分歧。不和小符联络的日子,我很难过。我常在半夜想起他,翻出泛黄的镜框呆呆看一阵,除了怀念,我再不能亲近我的小弟。我想,那种亲密无间难舍难分的感情再也回不来了吧?

后来,我结婚没通知小符,家里的号码也没告诉他。一直到婚姻发生变故,我在深夜被老公宇帆殴打。混乱中摸到手机,不假思索按出一串号码,电话一通我就“哇哇”大哭……

第二天一大早,小符就从广州飞回来。他疯了般,进门就狠狠揍宇帆。我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他咆哮着,挥舞拳头。

几年不见,小符更高了,英气逼人。他替我整理头发,轻声说:“姐,你还有妈,你还有我呢。”终于清醒,我是有亲人的,我有长大了的小符可以倚仗。

滚滚热泪洗刷着我的委屈,我说小符你不要再离开。小符揽住我的肩,告诉我一直不敢换电话号码,就是怕我找不到他。他说再不会丢下我,他是家里可以依附和仰仗的大男人。

街心公园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耀着我和小符。小符坚定地握紧我的手,轻声哼唱黄家驹的《真的爱你》。悠远岁月一下子被拉近,我仿佛看见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我俩,如何从年幼青涩一点点变得坚强成熟。我终于理解小符喜欢这歌的理由,这是写给亲人的歌,唱过能化解忧伤和寂寞。

半月后,小符陪我从法院出来,我和宇帆离婚。

我想喝酒,小符拽我进饭店。喝到中途,我醉醺醺地问:“小符,这些年你恨过姐吗?”

小符说姐你真傻。我说姐真傻,姐不该让你去广州,让你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忍受孤单,要不是因为姐你不会荒废学业。小符说姐你还是傻。我说姐是傻,姐忘记还有小符可以倚仗,白白让人欺负了。

酒杯被小符夺去,他红着眼睛叫我别再提过去。“姐,人总要不断寻找幸福,我们的幸福就是学会忘记,忘记曾经的伤害和疼痛,让一颗心完整起来,乐观面对生活。”小符气宇轩昂,满目坚定。我不由想:他真是长大了。

小符在广州给爸请了专业的保姆,他的汽车修理铺也正式开张了。远远地,我看着阳光灿烂的小符在汽车底下钻来钻去,忍不住心里发酸发疼,然后,欢欣鼓舞。

小符说得没错,被伤害和怨恨遮挡的心是苦涩的,想拥有真正的幸福,只有先忘记。我想此后我和小符一定会幸福,且再不孤单。

是的,隔了许多年,我们又回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