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健康的病人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患有肾脏肿瘤,是1994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当时一下就蒙了,那年我56岁。有10天的时间我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后来慢慢熬过了那段时间。
面对可能的死亡,我天真地想,黄泉路上无老少,6岁、26岁、46岁、56岁……多大岁数的人都有,赶上哪岁算哪岁,烦也没用。
后来我的肾癌出现了转移,转移到肺了。那时中央电视台的一台晚会要我去朗诵诗歌,我在家排练时嗓子里咳出血,开始还以为是用嗓过度,后来才知道是癌症转移。不过那会儿我在思想上已经很积极了,准备手术前,医生们研究具体方案是当着我的面讨论的。我非常感谢这两位医生,他们让我始终处在一个非常明白的过程当中。
这些年我完成了很多事情,写了很多文字,到现在有二百多万字了,出版了七八本书。1994年我做了左肾切除术,8年后,我的癌细胞转移到左肺,我又做了左肺叶切除手术。手术后,我积极配合治疗,每天吃几大把药,我把它当做功课。又过了两年我的脾脏里又有了癌肿,我又做了大剂量的放疗。我从未丧失对生命的信心。我照样快乐,该玩的时候照样玩。我觉得人生是有意义的,生活是可爱的。
仔细想想,病对应着不病,就像假恶丑对应着真善美。假如没有假恶丑,你就不知道真善美是什么样的;假如不生病,你就无法体会健康的宝贵。我是在得病之后被选为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的。工作上有一些事情需要出头露面,有人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还这么辛苦干什么?我不是为了出风头,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热爱生活。
对于自我健康管理,我的体会是:生命至少有一半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如果得病以后你能够正确对待它,那么在遇到坎儿的时候,别人拉你一把,你自己加把油就过去了。如果自己不努力,别人再怎么拉也没用。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没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也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我觉得我还年轻,活得也挺健康。干脆把病当成生活中的一个朋友,一起玩呗!我想我应该是健康的病人吧。
病中情味—树叶
我几乎没有想过,一片树叶会有这么多的变化和色彩;我也从没留心过树叶对于树枝的装扮有多么丰富。第一次住院之前,活了五十多岁还没有空儿整天瞧着同一根树枝发愣。住进医院,从春到夏,我守在一个窗口,盯着一根树枝,从早看到晚。
春节刚过,暖风还待在老远的南方。树枝可是等不及了,它们急急忙忙攒足了汗水从根到梢让自己活软起来。病房里极静,日日夜夜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北京的春天多风,过去令我厌烦,可此刻却盼着有树枝在风中敲打窗户。在静静的病房里,风声就变成了命运交响曲。树叶、花蕊就是生命的精灵。它们每天探头探脑地从窗外向我问安,我还好意思不给它们一脸好气色吗?我还好意思不使劲儿地活着,一天天结实起来吗?
小时候管杨蕊叫“杨树狗子”。那时淘气,捡起落在地上的杨树狗子,插在鼻孔里成为两绺紫檀木色的胡须,背着手在人前走来走去,神气一番。那时候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老,更想不到自己老了会成什么模样儿。才多少时候,咔噔一下,我老了,满头华发,婴儿似的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杨树狗子。
终于听见了沙沙的春雨声。往日里春雨真的像听不见了,因为哪怕是再细微的市声也盖过了春雨润物的声音,可是今儿听到了。不知为什么,竟会有泪珠爬上了我的睫毛。
从知道自己得了凶险之病起,我可是没掉过眼泪呀!我知道掉眼泪没用,病不怕这个。可为什么外头下起雨,我眼里却湿漉漉了,是春天惹的祸,它让我想从病床上跳起来去外头淋一淋。从今儿起我当更喜欢春雨。
当叶子像婴儿般攥着拳头的时候,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去经历一番大限的预演。当我从麻醉中醒过来,伴着剧痛,窗外又飘进滴滴答答的春雨声。这一回,雨打嫩叶,声音更好听,弄得我简直不敢呻吟,怕这呻吟搅乱了生命的乐章。
3天以后,在一片树影婆娑中,我被护士推着走过春天的树下,回到我的病房,歪头往窗外一看,好家伙,齐刷刷一排小巴掌似的杨树叶子在窗外招手。
Z医生告诉我,在那间病房的窗外,有一对筑巢的喜鹊,正在加紧工作。我忍住痛,一步步蹭向那间病房。那屋里的病友和我一样,都招惹上同一病魔。
过了些日子,Z医生告诉我,小鸟出来了。我急忙去看,只见树叶间,一只大鸟飞来,在那鸟巢中齐刷刷伸出4只张大的鸟嘴。就在这一天,那屋的病友去了,走得匆匆忙忙。也许在最后一刻,他也瞥见了那刚刚出世的小鸟,他带着生命的礼赞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病房里最强烈的情绪便是对生命最浓最执著的爱与追求。过去我以为医院总与死亡挂钩,现在我明白了,没有对生命的热爱,就没法儿整天面对死亡。树叶、小鸟、雨水、风声,所有从活泼的世界捎来的信息,都给人生以力量,让死亡倒退。我知道我正在步入老境,但老并不意味着对生活失去兴趣。生理的衰退远不如心理的老化可怕。
当窗外的树叶终于搭起一片浓荫时,我走出了医院。痊愈与否,交给自然,交给命运,我拥有的是自信与期望。就算是梦想,难道我没权利做个好梦吗?就算我是根干枯的枝条,毕竟度过了所有的季节,不论是翠绿还是枯黄的树叶都会在我的枝头装点出一幅好的风景。
孙辈,生命的延续
第一次查出癌症时,我已过而立之年的长子正在恋爱。亲家完完全全出于好意,催我的儿子和他的女儿赶快成婚,及早生子,好让我在有生之日看到接班人。想到我弥留之际,用颤抖的手指摸摸新生孙儿细嫩的皮肤,让一丝慰藉、满足的笑纹儿凝固在脸上,也是一种凄婉的美。那时,我必毫无怨尤地同这个世界告别。
可是,真怪,我竟在刀下活过来了,多年之后,尚无去意,那幅凄美的画面一时还不能完成。而我的小孙子已渐渐长大了,他那活泼可爱的模样儿,让我心里漾起从未有过的幸福。
有了这孙子,我的心情有了巨大变化。总想亲亲他的小脸儿,内心里有股憋不住的喜悦与美滋滋的热流。他不在身边时,我就把他的“玉照”置在案头,笑眯眯地看,总也不厌烦。
我觉得他是上天赐给我的生命的酬劳。在我辛苦坎坷的一生中,上帝—倘真有—将他赠给我,来回报我对生活的真诚。正如我们兄妹的努力长进是对我母亲的回报一样,他是上帝给我的慰藉,或许借助他新鲜的生命来挽救我的绝症,让我在生死交叉线上站起来,再向生活的深处前行。
我有了一个如我初生时那般模样的孙子,但我依旧不觉得老已来临。当他的小手抓扯我的白发,我觉得他是在撕去我过往生活的沉重与悲苦,将强壮又发还给我。
我在病重时,曾给自己立下一条戒律:“能动弹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躺着。”这戒律让我迅速从病榻上起来。有了第三代,我重新施行这戒律,尽一切可能,在生活的力所能及的领域里奔跑,让生命去燃烧,因为燃烧是美丽的,何况我有一个延长了的生命。
有了孙子12年后的现在,我真的极想告诉所有我识与不识的朋友:我如今是个快乐多于忧伤的老孩子。感谢生命的恩泽,我的晚婚的二儿子、儿媳又为我增添了一个快乐的公主。她来得真是时候,当我因写一本对我来说极为困难的书,为此辗转病榻时,她来了,带着强大的生命的气场,不可战胜的微笑,给了我重又站起的力量。她明亮的眼睛为我照亮了我不老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