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放学后去大豆家的报刊亭买杂志,是咏恩的生活习惯之一。
咏恩递一张整百的给大豆,大豆接过去,小计算机摁了半天,才从抽屉里拿出要找的钱给咏恩,顺便问一句:“咏恩今天在学校开心不开心啊?”“开心。”咏恩说。
“没有被别的小朋友欺负吧?”“没有。”
咏恩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跟同班的女生吵架,被对方推倒在地。她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最后只好被叫来家长。那一天咏恩一只手被父亲牵着,另一只手抹着源源不断流出来的眼泪。这一幕被大豆看到,从此每见到咏恩都要问如上问题。
咏恩跟大豆告别。他有一张非常英俊的脸,浓眉大眼,穿黑白条纹的汗衫,路过的女生总是禁不住要看他几眼。但咏恩知道,他有智力障碍。
咏恩拿着杂志回家,9月13日,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因为咏恩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变得与众不同—她的智商高达160。
这是最近学校里流行的一个游戏,一个测试智商的网址在学校论坛上出现,咏恩和同桌也点开了那个网址,30分钟后,咏恩愣在电脑前。同桌好奇地探过头来,接着发出一声惊呼:“天哪,陈咏恩的智商竟然有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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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咏恩的纪录被人刷新,同年级的一个体育特长生以173的得分掀起了新一轮的智商讨论高潮。比起咏恩来,那名叫做松树的男生实在是炫目得多。他身高接近一米九,面孔如同漫画里的美少年,是学校的篮球队队长,关于他的八卦新闻很多。
早晨她特意提早一个小时去学校,一个人绕着操场跑步。微微亮起的天空,清凉的风,岑寂的校园。此刻万物都在静默,唯有心跳一点点地加快……
接着去水房洗一把冷水脸,整个人都异常清醒。校外传来早点铺的饭香,咏恩要了一碗清粥就着小菜喝。这时旁边的桌子有人坐下来,咏恩转过头去,看到赵松树。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男生松树也对望过去,只见一张素净的脸,扎着一个马尾,想起是大名鼎鼎的陈咏恩。
“嗨,早啊。”松树友好地冲咏恩打个招呼,咏恩却只是点点头,然后快速地把碗里的粥全部拨到嘴里站起来结账,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店铺里。
奇怪的女生。松树想。
下课后一大群无聊的男生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漂亮女生。
松树突然看到咏恩,她独自一人,手插口袋走进超市里,过了一会儿拿着矿泉水走出来。松树忍不住指着咏恩说:“其实那个女生也蛮好看,不过,要很仔细地看才行。”
旁边的人立刻凑上来:“哇,你很仔细地看过吗?”
松树不在状态内,点了点头。于是一阵洪水般的笑声爆发出来:“你实在太逊了!竟然偷偷地打量人家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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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恩的心情不好,因为上周全市统考她有三门功课不及格。
周末,当别的学生还沉浸在酣睡之中她却要早早起床,赶往城市另一端的统一补考地点去。那所学校很大,操场旁边有一个人工湖。咏恩坐在湖边背文言文,突然有个人在她身边坐下来说:“哎呀,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咏恩没回头,在倒影里看到松树,那如同雕塑一般的运动员的腿。松树自顾自地说:“没想到我们两个智商高达160的人却要参加补考,人生真是讽刺!”
咏恩忍不住抢白他:“只不过是考试而已,不要扯到人生这么大的题目好不好?”
“不,考试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松树很严肃地说。
“考试与智商没关系,考试与人生也只是从属关系,人生的一部分失败不表示全部都失败。请你不要打搅我看书!”咏恩说着就站起来走开。松树却跟上来一本正经地辩论:“不,一个智商超低的人绝对不会考出好成绩。而且我并没有说考得不好人生就是失败,我只是说这很讽刺而已。”
两个天才型少年就这样站在湖边展开一场智慧和狡黠的讨论。只是那一幕被很多人看到,后来又被很多人传诵:“当时他们离得很近,看起来就像是接吻。”
3
松树有个女朋友,是隔壁职业高中的女生。很会打扮自己,懂得在花裙上系一根宽皮带以显示细细的腰身。她不久也听到了这个传闻。
咏恩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过身,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就已经落到了脸上。只听那女生尖叫:“我警告你,你再纠缠赵松树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她便走了,人群却还未散开。咏恩睁大了眼睛,像是童年那一次被同班的女生推倒一样,令人痛苦的不是疼痛,而是那种自尊扫地的沮丧和委屈。
好事者将松树找了过来,松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咏恩低着头的模样,松树拉住她说:“对不起,我替她向你道歉。”
“不用了。”咏恩说,挣脱了他的手大步地向前走。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要镇静,坚持阻止了眼泪掉下来。
到家时又站住,回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大豆还是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问:“咏恩今天在学校开心不开心啊?”
咏恩没有回答,大豆看了看她脸上的指印道:“你的脸没洗干净。”
他拿来面纸倒一点清水上去,帮咏恩擦脸。
“咏恩你被别人欺负了?”大豆说。
“嗯。”
“妈妈说吃亏是福。”
“可是凭什么是我吃亏呢?”
“不知道,不过,总得有人要吃亏才行啊。”大豆说。
咏恩怔怔地,没想到他嘴里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她问他:“大豆你开心吗?”
“开心啊。”大豆笑眯眯地。
咏恩突然觉得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告别了大豆回家。
大豆关了店铺,拿着家门钥匙沿着江面沿着家的方向走。有两个小孩打闹着从他旁边经过,不小心撞到了大豆,他没站稳,一头栽到江里,被捞上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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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恩在两天后才知道了这件事,写在报纸上,小小的一角。咏恩看着那不足六行字的报道,突然觉得空幻。智商与生命长短有关吗?与快乐有关吗?与坚强有关吗?
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也懂得吃亏是福。结果命运让他吃了一次大亏,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公平可言?而比起失去生命这种事,咏恩无辜挨的那一巴掌如同一粒尘埃般渺小。
秋天到来,学校要举行运动会。陈咏恩你去参加5000米的长跑吧。老师说。
枪声响起,一群女生精力充沛地向前跑去,大家互相追逐着。咏恩大口地呼吸,汗水像雨点一样地沁出,聚集在整个后背上。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很难坚持下去了,头晕目眩。一个人突然过来了,松树长长的影子落在地面上。
咏恩已经失去了转头的力气,突然觉得所有的情绪都挤在了心里,膨胀、膨胀,再不放出来就会爆炸一般。于是她忍不住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说:“我以前有一个朋友,他是个傻子,但他过得很快乐,比所有的人都快乐。”
松树看着她,听她讲。
“后来有一天他死了,我猜想他死的那一刻依然是快乐的。老实说真嫉妒他啊,凭什么那么快乐呢?又是为什么会死呢?”
她的膝盖在发抖,松树忍不住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说:“陈咏恩,你相信那个测试吗?”
他对她说:“也许测试的结果是假的,可是你不能怀疑自己。要相信你的确是聪明的,是天才,是世界上最勇敢坚强的人。你说过的,考试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死亡也是,快乐也是,不快乐也是。”
“所以,忘掉那些吧。”他拉起她的手慢慢地向前走。她回忆着童年、回忆着大豆、回忆着父母担忧的目光,回忆着不曾珍视过的快乐的情节。那一瞬间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都漫上来,从眼睛里流出,从毛孔里流出。化作汗与泪,被蒸发,就像所有消极的成分被蒸发一般。
松树并不看她,假装不知道她在哭。他只是说:“咏恩,你要加油。”
全校同学都注视着跑道上的这一幕。冠军已经产生,但比赛还未结束。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陈咏恩,加油!”
然后是两个人,三个人,到最后所有人都齐声喊着:“陈咏恩,加油!”
就像一个生锈的锁,滴了几滴油,找到了对的钥匙。咏恩的心在一瞬间被打开,她站直了身体,看了看前方,看了看蓝得不真实的天空。她忽然明白,坚强并不是胜利,被欺负也不是懦弱,被排斥并不是自己讨厌。
所有一切的真谛不过是坚持下去,将比赛坚持下去,将生命坚持下去。
她迈开了步子,继续向前跑。虽然落后了三圈,虽然选手只剩下自己,但不能放弃啊。
加油,你可以做到的。咏恩对自己说,没有丝毫的怀疑。就像海不曾怀疑过天的蓝,浪花信任云的白。
而终点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