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鹰清早就起了床，兜里揣着所剩不多的购书卡。这个月的战绩不错，他已经能够很从容，面对当下的营生，丝毫不觉得别扭。

肄业以后，袁鹰曾干过许多活，时隔两年又回到A大附近。租的床位150元一个月，每月单是吃饭和床位的花费就足够他忙活一阵的。他在A大读过书，虽说没能毕业。兔子不吃窝边草，老话自然有理，但老话也有前提，便是当时兔子没那么饿。

他瞅了眼手表，见与约定的时刻差不离了，从左边裤兜里抽出一张购书卡，捏在了湿漉漉的手心。不知是不是没有睡好的关系，袁鹰隐隐觉着不适，他干咳了两声，后又专注地顾盼起来。

他从不用手机联络接头，因为那样太不安全。他只在网吧上BBS，他的id是“茫茫大士”。

2

中午青窈上BBS时，还不忘回复了“茫茫大士”的站内信，谢谢他将购书卡卖给她。这学期的书可以少花一半钱，辅导员也替她争取到了助学金，这对她的生活，无疑是雪中送炭。

不过青窈怎么也没想到，购书卡的金额会有问题。

她努力回忆起，“茫茫大士”说，因为亲戚在教材书店做事，帮助售卖一些购书卡，内额200卖100。青窈心想，一定是他搞错了卡内的金额，分明是一张只有30元的卡啊？

她赶紧又给“茫茫大士”去了信。“你好，我是白天买你书卡的女生，青窈。我下午去买书，卡内只有30元。请问你给我卡的时候会不会搞错了呢？因我是特困生，经济不宽裕。如果真是搞错了，希望你能退还我钱，非常感谢你。明天早晨7点半，在老地方，我会等你。”

青窈点开了“茫茫大士”的资料，只有一则签名档。

他写着：

猪笨还是熊笨？

有一天，猪对熊说：“你猜猜我的口袋里有几块糖？”

熊说：“猜对了你给我吃吗？”

猪点点头：“嗯，猜对了两块都给你。”

熊说：“五块。”

这到底是不是个骗子呢？青窈这夜睡得极忐忑。

3

20岁的时候，袁鹰也曾觉着自己将会有一番事业。20岁以后，他才知道，事业是别人的，糊口才是自己的。去讹他人钱财，不该是他的行为。可与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一点点道义也不算什么。

天气阴冷，袁鹰也感染了风寒，瑟瑟带着三个包子去到网吧，刚打开BBS，就听到“哗啦啦”一阵响，提醒他有一堆未读邮件。

袁鹰首先看到的邮件是今天早晨收到的：

“你没事吧？”

袁鹰心头一紧，他想着，我有事吗？

再看下一封，也是这个叫“青窈”的女孩发来的，信里写着：

“同学，我等了你两天，你总不出现。可我仍然不信你是骗子，你是不是病了？我不要你的钱了，只要你回复我一下，你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袁鹰这才缓缓松懈下来，一手扶着鼠标，一手啃起了包子。他头昏脑涨的，食不知味，恨不得借用全部的感官甚至味蕾一同来思考这个问题：我是骗子吗？

他又打开了一封，女孩差不多完整地将身世同他说了个遍。她是去年考入A大的，贫困生——这同他一样，没什么了不起；法学院——袁鹰暗暗一惊。女孩当日就发现了购书卡的金额问题，动作也真够快的。袁鹰的卡都是从上家统一进来的，在讹她的70元钱里，他只能拿到一半的分成。可就这一半，也被他两天的饭钱给消耗了。他实在无力偿还她什么。

他瞥到青窈说：“怕你收不到，我还给你的学校邮箱也去了信。”

学校邮箱？难道说她还猜到了他的学校邮箱？

果不其然，用同样的id，青窈也给他学校地址的邮箱去了信。袁鹰这才发现，虽然他早就被取消了学籍，却没有被吊销邮箱的账号。看到两年前的收件箱，袁鹰内心升腾起莫名的滋味来。与过去的自己诀别，是一次糟糕透顶的意外，多年后重逢，竟宛若凄然分手后又相见的情侣一般尴尬。

4

清晨，青窈又一次来到工会活动楼前等待“茫茫大士”出现。不过这回她不是一个人来，而是两个。

她告诉乔祺，这次“茫茫大士”一定会来，因为他给她回了信，说他只是病了，才没有及时看到她的邮件。乔祺在一旁就只是笑，他之所以想陪同她来，全是因为担心这骗子打击报复。

他比青窈大5岁，如今已经是研二的学生。他刚开始听青窈焦急地言说这事，还以为她是舍不得钱，他差一点就要拿出钱来补偿她。可到后来才知道，这孩子竟然是在担心那骗子是不是出了意外。

他们由7点半，一直等到9点半。早点摊都悉数撤了。

乔祺说，青窈，我们走吧，“茫茫大士”怕是病得路都走不了了，还是改天再说吧。

青窈的脸色暗淡，不吱一声，遥遥地望着远处。

乔祺说，青窈，在这傻等做什么呢？都过去两个小时了，要来早就来了。

青窈仍然不出声，她只是静静地，将捏在手心的书卡放回包内。

乔祺说，你没事吧？

青窈眼眶一凛，泪水流了下来。“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可笑，可即使他有99%的可能是骗我，也总有1%的可能是他有苦衷。如果他真的以此谋生，说明他不富裕，也许他也是被别人骗了。你不觉得如果真的是这样，他非常可怜吗？”

回到寝室，青窈觉着很难过。也许乔祺是对的，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出戏。

可“茫茫大士”还说，他虽没有钱还她，但他手里还有购书卡，可以以卡抵值。难道这也是戏码吗？他又何苦自导自演一出毫无必要的戏码？

她又给“茫茫大士”去了信，可此次下笔艰难，竟半晌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5

袁鹰清早就起了床，他琢磨着，究竟是给她两张卡呢，还是三张。若再给她两张，就还亏她10元，给三张的话他要倒贴20元。拮据，令他无法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他早就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他狠狠心，取了三张购书卡，放在了口袋里。

不料事情的发展却远远出乎了袁鹰的意料。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这两个人怎么会相识，怎么会交谈，怎么会一起来等他？乔祺可足足比她大4届啊。

世界真是小。

出事之后，袁鹰就没有再见过乔祺。乔祺在第一时间就与他撇清了干系，况且，那天在乔祺身上也没有找到纸条。虽说这些小纸片，还是乔祺帮忙打印的，他们整夜轮班将每一个词条录入电脑。那门是国际私法课，其实好好看的话，及格不难，可他们当时已经没有心思了。因为等考完这门，就毕业了。

袁鹰没有指认乔祺，独自把事情顶了下来，却没想到正赶上学校严打学术纪律，硬给扣下了学位证。监考老师当时问乔祺是不是看到邻桌的袁鹰作弊，乔祺沉默了。沉默就意味着背叛。之后袁鹰和乔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袁鹰不愿意想起乔祺，但并不意味着他从未想起过乔祺。乔祺如今拥有的与将来可能拥有的一切，曾经都离他很近。毕业时袁鹰已经与外企的法务部签了约，只等他拿到两证，他就能从一个贫困大学生，彻底地改头换面了……

不出所料，他又收到了青窈的信，只有一行字：

“茫茫大士，我觉得是熊比较笨，因为他有期待。”

袁鹰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至在清理站内信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自己陈旧的签名档。如今看来，这个冷笑话还是很有趣，比这寡淡糟糕的生活可有趣多了，不是吗？

明明是猪比较笨嘛，这女孩还真是笨得可以，猪先亮的底牌啊，怎么会是熊比较笨呢？

6

乔祺想了很久，还是打算帮一下青窈。他注册了新的id做马甲，发帖寻找出售购书卡的“茫茫大士”。没收到“茫茫大士”的回信，倒收到不少警示他不要被骗的站内信，那些同学被骗的时间正是这两日。数额不大，大都自认倒霉。乔祺也开始怀疑，这是个职业诈骗犯，而非所谓的A大学生。

正当青窈心灰意冷时，却又收到了“茫茫大士”的站内信。

他说，临时有事去了外地，周末一定能见她。希望她，能最后一次相信他。

青窈觉得，穷人总是不易被人相信。穷人有比旁人更多的苦楚与无奈，一场小病就会影响温饱，温饱又会影响工作，工作又会影响机遇，一环扣一环，富足的人总是赢得比较轻松。所以当“茫茫大士”提及自己的无奈，她就信任了他由这无奈带来的任何可能。相信一个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损失。世上多一个值得人信的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7

袁鹰近日频繁卖卡，又要避免暴露，颇费一番心力。他如今只想着赶紧把钱给青窈还上，之后就得撤了。

那日，在他快要踏入青窈视野的刹那，他看到了乔祺。骤然间，袁鹰整个人都沉了下来。他想成为好人的希望，又一次被冷意逼到生命的死角，不容一丝喘息的余地。

袁鹰落寞地回到网吧，青窈的留言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茫茫大士，我觉得是熊比较笨，因为他有期待。”

啊，子非豕，又怎知豕无期待？袁鹰很想告诉青窈，这世上的大部分笑话并不起源于没有期待，而是起源于不合时宜的期待。人在年轻时，最残酷的事，莫过于被剥夺了期待的权利。被剥夺了可能性，才使他成为了真正的穷人。穷并不仅仅是金钱的范畴，穷是一种致命的心态。

这几日BBS上总有人发帖寻找着“茫茫大士”，袁鹰隐隐觉得不妙，等明天干完最后一单，他就必须搬走。他已经累积了几百块钱，足以达成还青窈钱的心愿。

他又给青窈去了信，最后一封，但他不会再失约了。

8

“最后一次，我最后信他一次。”青窈坚定地说道。

晚上，乔祺却收到了“茫茫大士”的信件。他用“马甲”发的寻人帖均无回应，用自己账号的跟帖却得到了回音。“茫茫大士”说，200元的卖100，明早8点第五教学楼门口见，逾时不候。

乔祺思忖良久，终于联络了学校保卫科与BBS交易版的负责人，他将青窈和其他同学的状况做了介绍，只等明早“茫茫大士”一出现，故事就该结束了。

会在那样的场合见到袁鹰，实属意外。

那日袁鹰一见到他，撒腿就跑。他一跑，惊动了所有的保安与警察。乔祺是期望袁鹰能跑掉的，在他意识到“茫茫大士”就是袁鹰的刹那，就本能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与袁鹰，是室友又是知己。却因一次不合时宜的以身犯险，分野了各自迥异的命数。又因一次不合时宜的以身犯险，将日渐厚重的挂念血淋淋地打到稀烂。

“对不起”，乔祺有些哽咽，“真的对不起，那年，和今天。”

“乔祺，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的话，帮我个忙吧。”

9

那日青窈收到“茫茫大士”的信，竟第一次动了怀疑的念头。

她告诉乔祺她收到了“茫茫大士”的信和钱，她问：“真是他寄来的吗？”

乔祺说：“那是自然的咯。信封上都写了‘茫茫大士’，就一定不是‘渺渺真人’”

青窈打开纸条，忽然激动了起来，说：“是他是他。”

乔祺说：“给我看看。”

青窈递给他，信上只有一行字：“青窈，我没有出意外，请放心。原谅我，还是没有勇气见你。另外我觉得，那件事，还是猪比较笨，因为是猪先亮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