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又是站在县衙门口的屋檐下抬头看着天,武大觉得这几片云很是眼熟。

武松这次被收监是因为一拳把酒肆的小二肋骨打折了,还顺便打伤了几个酒客。如果跟上回一板凳打断王麻子的腿一样是关押三天,今天应该要放人了。

悉悉索索地,突然有雨点滴答在紫石街上,幸好提早收摊来衙门候着,不然可能会被淋湿吧。

门开了,一个土兵走了出来。武大赶忙迎过去,哈腰陪笑,捏了身上几个口袋,掏出半贯钱:“军爷,你买点酒喝。”

那土兵接过钱,原本虎着的脸也有了笑意:“武大哥忒客气了。你老弟没啥事,那天打了二十杖,凭他那铁身板,只算得打练筋骨。县官老爷说了,罚钱他也掏不出几个铜板,还是在土牢里关三天不给饭吃,武松的饭量咱衙门也养不起。”

“谢谢军爷了,武二以后要是再进去了,还请稍稍照顾一点。”

“哎,休说照顾,牢里最狠的狱卒都不敢招惹这魔星,你老弟就是牢里最狠的。大概还有几刻就该放人了,我先走一步了。”

等武松出来时,衙门的门马上又关上了,好像是怕他再回去似的。

武松回头呸一声,隔着门骂道:“等着瞧,老爷有朝一日拆了你们这狗屁衙门。”

“饿不饿?”武大从怀里掏出一包炊饼,尚温热。

武松接过饼咬一大口,嚼得起劲:“可恨那店家给差拨使了钱,我吃的那二十棒打得十足狠,害我半日不能起身,那棒疮到今也只好了大半。”

“嗯”,武大听了,点点头:“那店小二只怕现在还躺着不能动弹吧。”

“那厮也可恨,我不过一时手上没有现钱,赊了他几角酒,就揪着我不松。我把他推开,那厮就叫唤杀人了,听得我心头火起,擂他一拳。”

“哥哥不是不给你钱使,近来饼卖得不好,手上的钱吃饭都紧,你是知道的。你应该赊过几回了吧,那小二也不好做。”

武松嚼饼不言。

“这雨越下越大了,咱等雨歇了再行吧。店里还有几个客人是怎么要挨打?”

“他们在旁边起哄,说我八尺男儿喝酒的钱都没有,还要靠一个侏儒养活……”

“……”

“他们也没说错”,武大显得很局促,眼睛瞧着脚底下,显得更矮小:“我是天生个子矮。”

武大生下来时,脸如树皮且身形佝偻,爹娘也没对他期望太多,好歹养活就行。

武松从小就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还有点过于强健威武。爹娘对小儿子也就视若珍宝、寄予厚望。尽管闲钱不多,还是请家教先生教武松识字念书,念着他有一日考取功名、官袍加身。武松年纪越大对先生越烦,直到一天抢过戒尺把先生打跑了,那年武松十岁。

爹娘又从武松身上看到了习武的希望,虽然耗资甚巨,还是咬牙将他送到武馆中跟师傅学刀棍拳脚,念着他将来在边庭使得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

不料武老爹一日发急病暴亡,武大娘坚持让武松继续留在武馆,于是省吃俭用、日夜操劳,却在三个月后过劳猝死。断了供养的武松被师傅冷言讥讽,悲愤之下出手将师傅打伤,第一次进衙门。那年武松十三岁。

那年武大也只有十五岁,他跑到别的县学得做炊饼的技艺,此后便日日挑着担当街卖饼,养活自己和弟弟。弟弟自视甚高,而且从小没干过活,这种事情他是做不来的。

武松成了清河县有名的闲汉,饱食终日,四处晃荡。他爱凑热闹,好出风头,死撑面子,又受不得讥讽,自然隔三差五会与人打架。

武松瞧不起武大,觉得卖烧饼的人绝非好汉,但也承认他确实是个好哥哥,因此敬他爱他。

武大经常担心武松饭量大吃不饱。

武大有时卖着饼也会向人夸口自己有个弟弟能把三百斤的大石抛起作耍。

天整个昏暗了,大雨似泼地般倾下,耳里净是哗哗的雨声。

两人等乏了,索性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武松身上的衣服是新做的,尽管这几日被折腾得黯淡了,武大还是舍不得让衣服淋雨。

“武二啊,我觉得你以后可以当个步兵都头,手下管几十个兵。咱清河县的都头我瞧他在拳脚上就比不过你。”

“呔,这都头只会每日去衙门画个卯,然后坐下喝茶。真要跟我对上,三拳打得他趴下。当个都头有什么意思,每月领得几个钱?县官家里有宴席时还要在旁边伺候着,跟家仆有什么两样?”武松很嫌弃这个志向。

武大叹口气:“我是想呐,要是你当了咱清河的都头,能慑得那些地痞无赖少作恶。当年要不是那群泼皮逼咱娘纳捐,娘也不至于累死。我总惦记这事。”

武松也被触到了伤痛,半响才回话,声音低沉了很多:“我以后会做一个好汉,行走四方,到一地就杀一地的恶霸。我想名扬江湖,受人称赞。我不想当官府的狗。”

“哟,大英雄是吃我的饼长大的,真是高兴。”

等武松再回到清河县时,他成了县里的都头。

盼得武松回了,武大那张树皮也似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赶忙把他拉到家中吃酒。

武大很少沾酒,两杯下肚脸就红了,絮叨起来。

我当时正在路边卖饼,突然听得一声“打虎英雄来了”,遥遥望见一大群人堵街塞巷地涌过来。前面的人敲锣打鼓,后面是几人抬着那景阳冈的死大虫,再后面是打虎英雄挂着红缎子坐在轿上。我看那人的身形姿态有八分像你,赶忙扔了摊子奔了过来。

我个子太矮,凑近了倒只能看到路人的脑袋,正跳着脚想瞧一眼。旁边有人说道:“那不是武二吗?在外头闯荡了两年,回来就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听了心头一惊,直似半夜捡了元宝般欢喜。

又听得有人赞:“不是这个威武汉,怎地打得这个虎!”我真想扯着他说那英雄叫做武松,是我亲生弟弟!唉,不过凭我这摸样,只是惹人笑话。

眼见他们抬你进了县衙,我挤不进去,只得靠在别人背后听你和县令相公说话。听得你说:“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我只捂着嘴笑,武松在外头磨了两年,回来会说话了。

县令说要参你做县里的都头时,我心一吊,生怕你回他一句:“我不想当官府的狗。”你又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到底是出去见过世面了,讲话体面有分寸,这话我就说不来。我那混账弟弟终于晓事了。

这两年没有你四处惹事,我算不受苦了。只是有时路过县衙,总觉得你正在里面吃官司,我要在外听候。还有趁你不在时,紫石街的那群恶少都来欺负,常想要是你这个祖宗在,谁敢放个屁。

你这一出去真是一点音讯都无,你要是死在外头我就在家给你设个牌位祭你,你要是没死总要托人回来报个平安。你这好死不死的,我端午要多包十几只粽子,重阳要多买几斤雄黄酒,就是不见你回。

你当初说要打赢几个成名人物,杀几个恶贯满盈之人再回来。你就是这样死性,没干成事连音讯都不给一个回来。你要是不成名就不是个人吗?就不是我弟弟吗?我就不会挂意你吗?颟顸畜生恁地可恶。

嫂嫂,你出去再买些酒肉果品回来,叔叔饭量大酒量大,只怕还没吃痛快。

武二,你瞧我这新讨的嫂嫂如何?模样还过得去吧。我这一世本不存婚娶的念头,不想你这煞星去了之后便运转了,非但屋子赁了间大的,还娶了个人。你嫂嫂原是县里一大户家的使女,主人要缠着她,她不肯依,那人记恨,就赔了些嫁妆将她白白地嫁给我。

我晓得自己模样骇人,那主人是要存心作践她。只是既然命里有安排,我就好好待她,须使她不烦恼,她也是苦命的人呐。你嫂嫂做得一手好针线,饭菜也做得好,家里的事样样顾得来,我时时感激她。

我常向嫂嫂念诵你,今朝望着你来了,她也高兴坏了。

武大边说话边喝酒,越醉话越多。

最后武松将他扶上了床,他眼直直地看着武松,嘴里仍自含混不清地念叨:“你嫂嫂跟我说了,亲兄弟不比别人,我为你清了一间房来家里过活,你若不搬来,我两口也吃街坊邻居笑话……”

武松走时,嫂嫂亲送出门。武松道:“夜深不便,且在衙门里再歇一宿,明日带铺盖行李搬来”。

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家在这里专望。”

踏在熟悉的紫石街,月光如水,树影柔和,街边的房舍中传来细细的鼾声,每一步都能听清自己的脚步声,武松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像这样踏踏实实地踩在大地上。过去的两年,每一天都是像踩在棉絮或是荆棘上,内心不曾如此安逸平和。

行走江湖的滋味他尝到过了。

在伞盖山,从剪径强人手中为行商夺回了财物,商人掏出五两银子作为答谢,武松从小不会谦推,也就受了。揣着沉沉的五两银子,武松决定护送他到县城。经过县衙时,那人突然揪住武松不放,大喊贼人在此,将武松告官,说他勾结强人骗取财物。

行经揭阳镇时,盘缠用尽了,寻一个行人繁密的地,耍枪棒讨赏钱。围着看的人多,喝彩的人多,把盘子递了一圈却无人给钱。武松浑身才学使尽、好话恶话都说了,看官们仍自不动,白耗了大半日气力。有人悄声告诉武松,他在这地头卖艺未曾先去拜会穆家兄弟,这俩霸王吩咐了诸人分文不要赏他钱。

在瓦官寺投宿时,见得庙里颓圮破败,只剩三五个面黄肌瘦的老僧,围坐着等一小锅粟米粥熬熟。老僧们谈起歹人占了寺庙,逐走群僧,卖了物资园土,又强抢邻村的民女,终日饮酒作乐。言及痛处,恨不得食肉寝皮。武松听了心动,走上前想问个仔细,老僧们却惶恐缄口。武松再言要除此祸害,众人好似躲避瘟神般起身便走。

这江湖远非说书先生口中那般壮烈古风,这世道并不喜欢好汉义士。

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时,武松仍不甘心就此灰头土面地回到清河,听闻横海郡柴进仗义疏财招贤纳士,便去沧州投奔他。柴进赏识武松的武艺与豪气,尊他为上宾。武松常醉酒,性格急猛,庄丁招待不周提拳就打,久之整个柴家庄没有一个道他好的。众人常在柴进面前说他不是,柴大官人虽不赶他走,渐渐待他慢了。

武松在柴家庄患了疟疾,无一人来问讯。他架不住身上阵阵发冷,讨了一只火盆在走廊烤火。那一个孤寒的夜里,黑暗无人的走廊上,武松像只狗一样蜷缩着身体,偎着火盆,突然念起武大,想起这世上只有哥哥会不休不竭地欣赏他待他好。武大性格懦弱,佝偻乏力,自己走了之后只怕县里的泼皮无赖都会欺负他。

武松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后来,武松认识了郓城押司宋江。宋江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带着弟弟宋清来柴家庄躲避追捕。见他兄弟二人相亲相爱、形影不离,武松记起幼时家教先生带他念的一句论语——“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再也按捺不住,当下清点行装,辞了宋江与柴进,往清河县行去。心中只念着要见哥哥,半刻也等不得。

行到半路,武松醉上景阳冈,打死了一只祸害多时的大虫。

武松两年里走遍四方,想做英雄而不得,老天就是如此作怪,偏让他在离清河还有十几里地方功成名就。紫石街武松走过无数遍,头一回是万众瞩目地被人敲锣打鼓抬过去的,仿佛是在梦里一般。

武松内心却无欣喜,坐在轿上望着四周人头攒动,只觉得诬他为贼的商人在这人群里面,不敢赏钱的看官在这人群里面,懦弱怕事的老僧在这人群里面,他们所爱戴的不是侠义好汉,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英雄人物,一个打死老虎的怪力武夫。

只有被武大接到家中吃酒时,武松才觉得真正回到了清河。

武大攥着他的手直唤弟弟,武大那张丑脸醉得通红,武大含混颠倒地说酒话,胜过所有的赞誉与奖赏。吃饭时突然碗一沉,嫂嫂拣了一大块肉夹给武松,武松只觉得鼻子一酸,借着酒盖脸,赶忙揩眼角,自娘死后再也没有人给他夹过菜。

如今成了县里的都头,往后每日去衙门画个卯,做好分内的事,与人应酬往来不失身份。等攒够了钱就挨着哥哥起一幢房屋,娶一个勤劳本分的姑娘,生几个孩子,教他们识字打拳。

下半辈子,武松不图声名与富贵,只求一点关切与真感情,便足以活下去。

夜深无人,武松踱步在紫石街,数着道旁一间间亲切的店铺:姚二郎的银铺,赵四哥的纸马铺,张叔的馄饨摊,胡太公的冷酒店,徐三的枣糕店,再过去,就是哥哥摆摊的地方……

等得天明了,又会是热闹祥和的光景。

传闻武都头上景阳冈之前连喝了十八碗烈酒,酒性上来见了老虎也不逃,左手按住虎头,右手提拳往虎头上砸,那野兽也拗不过他的神力。

何九与武松面对面地坐在酒店里,眼瞧着武松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筛酒喝酒,何九叔心头有点发怵。

平日与武松素无往来。听说他昨天才从东京回来,先去武大斋堂大哭一场,守了一夜灵,今日突然登门拜访,只道有两句闲话说,请移步酒店。

“都头几时从东京回的?小人不曾为都头接风,倒使都头坏钞,实在过意不去”。何九忍不住沉默,找几句干巴巴的话来说,看着武松毫无表情的脸,心中惴惴不安。

武松只盯着碗里的酒,两口喝干了。

“人活一世,草生一秋。令兄陡遭变故,都头还请节哀,省些烦恼。”武大的尸首是他殓的,武松定是为此事而来,何九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今日没命出酒店。望着武松铁石也似的手指节,不晓得自己能挨几拳,何九觉得燥热难耐,吐气无力。

武松再筛酒。

武松喝到脸上有三分酒意了,见他的手往袖子里摸去,突然白光落下,有如天降一道闪电,武松握着一把解腕尖刀,“嘣”地插在桌上,声音直似惊雷般在酒店里炸开:

“武松是个粗卤的人,但也晓得冤有头债有主。武大九成九不是死于心疼,你只把知晓的如实说出来,我若伤你不是好汉。若有半句谎瞒,我这口刀定往你身上扎。我早年是清河县里一害,你晓得我做得出。”

店里的客人全呆住了,店小二手一软差点把盘子扔掉。何九瞠目结舌,动弹无力。

“别的不论,你且说我哥哥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双手按在膝盖上踞坐着,眼睛撑圆盯着何九,直如一尊天神。

“都头息怒”,何九缩着脖子,吞口唾沫,斟酌字句,“大郎七窍内有淤血,口唇上有咬痕,是生前中毒的尸首。”

何九出门时手上就紧捏着一个袋儿,他把袋放桌上打开,装的是两块黑酥骨头、一锭十两白银。“这两物件便是老大见证。那日我去大郎家中殓尸,行到半路被西门庆拉到酒店阁上喝酒,他拿出十两银子硬要我受,让我殓尸时一床锦被遮盖了事。他是个把持官府的刁徒,不容小人不接。”

“我一见大郎尸首,便知有事。只是衙门上下多于西门庆有交,那武大娘子又是西门庆的姘头,此事全县皆知。我若声张起来无人做主,因此做声不得,只趁烧化时偷拣了两块骨头。这骨头酥黑,验出了砒霜毒,便是个见证。”

武松脸色凝重,拔了刀,收回袖子里。没想到何九会这么快把事情倒出来,他似乎憋足了力气没处使,反倒不知道说什么。

武松怔怔地盯着桌上枯焦的骨头。

“我哥哥……是被砒霜毒死的,死时痛苦吗?”喉头象是被塞了棉花。

“不敢相瞒,砒霜发作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声叫喊。令兄死于半夜,也许那刻左右邻舍都惊醒……”

“咣”,武松一拳把酒碗砸得粉碎,虎目含泪,不住颤抖。

何九不禁战栗:“都头,死生无常,活着的自要过……砒霜毒发极快,大郎或许只受片刻折磨……”

武松伸手往桌上一兜,拿起骨头放怀里,撇下何九,踉踉跄跄地奔出酒店。不知那是酒醉还是疯癫。

“大郎大郎,我和爹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借一张饼填肚。”郓哥走到武大身后,扯着武大的衣角,细声细气地说。

“好嘞。”炊饼摊前排了五六个客人,武大正忙得不可开交。他飞快地抽张纸,包了一张饼,反手递给郓哥,都没空看他一眼。

郓哥两口啃完了半张饼,将剩下半张包好,放在怀里。

郓哥是一个六七岁的小乞丐,他爹得过一场重病,终日瘫在床上,母亲不顾家跑了。郓哥自从会走路说话起便在这紫石街行乞,他爹是郓城人,清河人就叫他郓哥。大家只把他当做在紫石街游荡的小野猫,早已见怪不怪,难起怜悯之心。

夕阳西下,武大收拾摊儿准备回家,一侧头瞥见郓哥还蹲在身后。

“还不走?我这剩了两张饼,给你带回去吧。”

“吃了炊饼口干。”郓哥皱着小脸,很难受的样子。

“哈,这个容易”,武大挑起担儿,一只手拉着郓哥,“走,武大带你找王婆讨口茶喝”。

那时,武松十七岁,身上的钱使光了,别人又都不搭理他,索性站在街角远远看着武大做生意。要是自己当街卖炊饼,不仅辱没了身份,而且和武大站在一起,肯定惹人指目发笑。

武松心想要是有客人硬是要赊账,或者有泼皮要讹武大的钱,自己就跳出来行侠仗义,于是在哥哥面前显出自己的本事,而且打架总比发呆有趣得多。

如此百无聊赖地看着,小半天过去了。

没盼到泼皮,却望见郓哥行过来,又见武大给了他一张饼。武松并不嫌恶乞丐,只是觉得好汉应该豪气干云一掷千金,摸出几文钱给乞丐未免显得太不痛快,武松不屑为之。

“走,武大带你找王婆讨口茶喝”。再一看,武大拉着郓哥,越走越远了,莫名其妙地,武松突然觉得有些许感动。武大说话时那神气,与行侠仗义的好汉不差。武大身长不过五尺,和三尺小童走在一起,远远地看也不显得矮。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受过的白眼和打过的架武松大多已记不清楚。不知为何,夕阳下武大挑着担儿拉着郓哥的身影却时常记起,反倒愈发真切。

如今,武松再想起,只觉得那一日的武大的身影有如顶天立地一般。靠蛮力打死老虎并不难,难的是在艰难的世道中委曲求全地活着,成为他人的倚靠。那时,武松喜欢在众人面前举起三百斤的大石博几声叫好,可是相比挑着两担炊饼当街叫卖的哥哥,自己是多么的虚弱与怯懦。

此时,武松二十六岁,颓然地坐在县衙门前的台阶上,夕阳仍旧斜斜地铺在紫石街,可是望到尽头也望不见武大的身影。武大只剩了两块骸骨在世上,被武松抱在怀里。

武大不在了,这清河县显得如此陌生,同揭阳镇或柴家庄并无二致。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神情冷漠、各有心事,看不出那个卖炊饼的矮子曾经活过的迹象。

武松想起从东京回来的那日,街坊邻居怕惹是非,远远望见自己就闭门关窗。回到家中,武松扶着武大牌位,恍惚欲狂,却是沾一手的灰尘,那歹毒妇人又在旁边假哭干嚎令人厌烦。

自己在各色人等面前仍要礼数周到地逢迎,暗地里却忍不住饮泣,这其中的压抑和苦楚,令壮士胆寒。

怀里那两块骨头,是扎在武松心头的尖锥。临行时哥哥叮嘱武松要少喝酒,又说记得给嫂嫂从京城带些时兴的胭脂首饰回来。记忆还鲜活,那个憨憨的殷切的人却已被烧化成乌黑的骨殖。

武松觉得腹中绞痛,好像吞了一块砒霜,有一只手在捏扯自己的肠子般。又觉得身上彻骨发寒,似乎在柴家庄染上的疟疾仍未痊愈。

坐在县衙门前的台阶上,武松咬紧牙关,瑟瑟发抖,却又将怀里的骨头抱得更紧了。

昨天武松拿着骨殖、银子和何九的证词,向县令状告嫂嫂与西门庆通奸,下毒谋杀家兄性命。县令收了证物,推说要从长计议,打发武松先走了。

这事急杀了潘金莲与王婆,西门大官人当夜宴请县令,邀诸位县吏作陪,席上将大把大把的银子送出来。大官人道武都头受人挑拨要向小人为难,县令相公酒酣兴浓,许诺此事定为兄弟一并担下。

今早武松又到县厅告禀,催逼县令拿人。县令将骨殖与银子还与武松,不准所告。县令道:“‘捉奸见双,抓贼见赃,杀人见伤”,你哥哥尸首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只听得别人三言两语便问西门庆杀人,岂不偏谬?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须晓得国家法度。”

派去县厅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描说:武二收了证物,一声不吭地走远了,也不向县令告辞,样子蠢笨可笑。潘金莲和王婆的心才放下来了。

接近晌午时分,武松带了几个土兵来到武家,向嫂嫂说丧事劳烦了各位邻舍,明日便是断七,今日在家中设席相谢众邻。妇人已知他告状被县令挡回了,便不怕他,也不假哭干嚎了,冷冷道一声好,要看武二还有何变化要耍。

武松要土兵安排酒食桌凳,自己逐家走动,将王婆并左邻右舍邀来,不愿来的也被武松硬扯来了。

等人坐定了,武松却不待客,招呼土兵将门窗关了,安排两个人守着前后门。武松默默焚起香炉,点起蜡烛,烧起火盆化了一叠纸钱。看得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武松朗声道:“高邻莫惊,武松并不相犯,只求诸位做个见证。若有一个先走休怪翻脸,先吃我三五刀子。”又一转脸,朝潘金莲喝道:“淫妇听着!你把我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

妇人一挑眉:“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武松一步跨来,左手揪住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扔在灵案前,两脚踏住,从衣裳里抽出刀来逼着妇人的脸:“我先剐了你这淫妇,再杀王婆那老狗!”

妇人脸色煞白,直向叔叔告饶。武松将她一把提起跪在灵案前,喝一声:“淫妇快说!”

那婆娘吓破了胆,魂魄都失了,从那日如何放帘子打了西门庆说起,王婆如何央她来家中缝制衣裳,如何安排他俩见面,西门庆如何踢伤了武大,直说到王婆问他俩要做长夫妻还是短夫妻、教她下毒灌药、为她收拾尸首张罗丧事。

一个通文墨的土兵在旁听一句写一句。写罢了,武松拿着妇人的手在供词上点了指印,又要众邻舍也画了名。

灵案上焚了一炉香,两枝白蜡烛照得屋子里明暗不定的,厅堂的前后门都关了,四面窗户也关了。王婆却觉得有穿堂冷风不住吹来吹去,心中叫苦不迭:老身卖弄一世,今朝要栽在这魔君手上了。

潘金莲缩成一团跪在灵案前,脸几乎贴着地。武松脸色铁青,也不理会众人,翻身坐在灵案上,边喝酒边往火盆里投纸钱。众邻舍惊得如死人般,气也不敢出。

地下若真有阎王殿,也不过是眼前这光景吧。王婆心想。

“哥,你说当了都头能为县里做些好事。你错了,没用的,我连亲哥都顾不到。他们有钱,能颠倒是非。”武松望着火盆说话。

何九袋里的银子和骨头,活画出这世道:那些腌臜下作的,却光鲜锃亮,受人追捧;那些至善至慈的,却枯焦漆黑,只合埋在荒野。

景阳冈上的恶虎吃单身的行人,这世道却专吃落单的好人,我去东京不过一个月,你便被吃了。我空有一身力气,却打不死这世道,只能活在这歹毒的世道上,吸着乌烟瘴气,吃着毒酒毒肉,见着禽兽畜生。

“哥,你这辈子受弟弟累,受恶人欺,转世要投个好胎,享一世福。”武松满饮一大杯。

这世道容不得好汉,也容不得好人。八面玲珑的小人你不愿做,浑身是刺的泼皮你做不来,最好下辈子给哪位头脸人物做个衙内,我便生做府上的僮仆伺候你,报你这一世的恩。

这一辈子,我不做好汉,也不做好人,我只握着手上刀,我只喝酒。这世道不惹我便罢,惹到我就狠狠砍它几道血痕。

“哥,我不是为了打老虎上景阳冈的,我那时节一事无成,只想回清河见你……与你一起卖炊饼。”武松捏一把纸钱,撒在火盆里。

一对亲兄弟,一个长大一个矮小,一个鲁莽一个怯懦,一个暴戾一个和气。小时候一起走在路上我都要离你远远的,怕别人笑话咱们这对兄弟,更别提同你一道卖炊饼。

我如今才想明白,武大即是武二,武二即是武大,咱们是一人的两极,谁也离不了谁。你在时,我可以收起脾气去做一个都头、去卖炊饼。如今你死了,菩萨似的武大死了,便只剩下罗刹一般凶恶的武二在世上游荡。

“哥,县令不为你做主,我为你做主。清河人不在乎你是如何死的,我在乎。他们稀罕做一个良民顺民,我不稀罕。”武松将潘金莲的供词对半折了,抛到火盆里。

武松将碗里的酒喝干,把碗往地上一砸,抓起解腕刀,从灵案上跳下来。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

水浒故事第五年,武大断七前一天,清河县紫石街,武宅设血祭。

祭武大往生,祭武松入魔。

何道士将石碣上的蝌蚪文译了出来,道是山寨中一百零八位头领实为天上一百零八座星辰下凡,分属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云云。萧让取一张黄纸,整整齐齐抄了,贴在忠义堂的壁上。

众人皆奇,凑上前细细地读,心中暗自评点。李逵不识字,戴宗告诉他纸上写的是“天杀星黑旋风李逵”,杀人的杀。李逵大笑,把腰间的板斧拍得震天响:“俺铁牛应着天上的杀星,直得一板斧砍一排脑袋,痛快痛快!”

武松看到自己在众好汉中排十四,唤作“天伤星行者武松”。

伤字何解?为何所伤?为何伤心?武松寻思着。这几年咬钉嚼铁,斩头沥血,唯独不曾伤心。

被张都监设计陷害时,不觉伤心,在发配途中将押送的公人杀了,再奔回孟州城将张都监全家老小连同马夫丫鬟一并杀了。在壁上留下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在人肉馒头店瞧得孙二娘要用蒙汗药麻翻他,暗自发笑,假意昏迷,只趁孙二娘动手时翻身把她压在地上作打。

在蜈蚣岭上,见一个道人搂着妇人调笑,武松见不得这等淫贱勾当,一个照面便挥刀将他头砍了。

武松心肠似铁、肝胆成冰,行走江湖有何能伤?

如今在山寨中做一个步兵头领,杀人放火,破州毁府。手上一对雪花镔铁戒刀,劈开过过往富商的箱箧,劈开过大名府粮仓的铁锁,劈开过好汉恶汉的头颅。每日大碗喝酒,大声哭笑,呼兄唤弟,赌咒骂誓。

没有故乡,没有梦想,没有爱恨,没有荣辱。只要有最利的刀来砍人头,只要有最烈的酒来烧喉咙,便能活过快意麻木的一天。

至于山寨外的世界,只值一声冷笑。

何谓伤?武松怎么也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