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之城

这天,城里的人瞎了。在同一时刻,无论男女老少,远郊近邻,大家都齐刷刷地眼前一黑,然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一帮新晋的瞎子们纷纷表示对失明原因毫无头绪,以致于事情发生了半天,才有人意识到这他妈是一场群体性事件。少顷,城里大片居民开始摸着黑走出家门,循声跟随着其他人一起慢慢集中到了城市广场上,准备一齐思考对策。

这座城池深埋山区,孤立偏僻,平时基本处在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状态。大多数日子里,城中不见人进,只见人出,就算有凤毛麟角的山外来客,也仅限于偶尔闯城经商的外地旅人。每每有车队进城,本地居民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夹道相围,站在路边用绿油油的目光看着外地人一举一动。久而久之,连商户都知趣地学会绕道了,再到后来,出山的路径也逐渐被荒弃,所有人都不记得怎么走出这片错综复杂的丘陵。

于是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大家都是瞎子,不会种粮食,不会养牲畜,再加上与外界切断了联系,这样早晚是要饿死的。饿死事小,全饿死事大。若等尽数变了白骨才被什么误打误撞的迷路旅人发现,全城老小再被用箱子装着搬到外界的博物馆里以儆效尤,岂不是丢人丢到阴曹地府去了。广场上的人们陷入了苦苦思索。

不久之后,有些人主张:干脆大家能省则省,各自为政。谁饿死了,就把尸体拿来分而食之。等饿死足够多的人之后,不仅可以省下供几代人充饥的粮食,还能多出不少人肉为生者补充蛋白,那么伙食问题便迎刃而解。

这个提议在人群当中交换了一阵,最终还是遭到了驳斥:毕竟尸体的保质期相当有限,早晚要一齐告罄,而且几代人吃完了余粮,倒头来还是没的吃。晚饿死几十年而已,构不成本质区别,人们再次陷入了沉思。大家都不愿意没的吃,但更不愿意吃亏。结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还是没有靠谱的方案问世。

突然有人灵机一动,想到了一条缓兵之计:何不把城里所有的口粮集中在一起, 连同所有新鲜的尸体一道,成立专门的小组, 每天按需分配给市民?按这种方案运营,不仅能让食物坚持更长的时间,还可以保证相对的公平。在场之人纷纷点头称是,于是散会之后,与会者们在城里开来,挨家挨户地敲开房门,并要求市民把所有口粮缴纳上来,说是政府规定要集中物资,经由城市统一分配。

这你妈谁会信啊,许多市民们纷纷做出了奋勇的抵抗。但是大多数人的决定毕竟有大多数人撑腰。在打死了几家之后,其余的街坊邻居打开门的时候都迎面被赠送了几块血淋林的鲜肉。他们无一例外地乖乖缴上了所有家当,唯恐不及。

虽然经历了上述的小规模摩擦,但收粮行动总体还算顺利。城市也很快兑现了承诺,每天在市中心打开喇叭,召唤市民前来领取伙食。因为组织混乱,你争我抢,便有好事者大声质问:你们这么发粮怎么知道没人会多贪多拿?

发粮的警卫便淡淡地说,发现谁多拿了粮食,就让他变成粮食。然后大家都闭嘴了。

这样的政策实行了个把月,总体还算顺利。虽然没人吃得上饱饭,但好歹也饿不死。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 也消耗不掉多少能量。但是如此这般拖延下去,再多储备也有吃完的一天。大家心中都很清楚,但谁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然后这一天早晨,城里的小明从床上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天花板。

他盯着熟悉又陌生的房顶,镇定的思考了片刻,接着毫不犹豫地闭上眼睛,重新进入了梦乡。可是等再次醒来后,他睁开眼,发现同样一块天花板依旧赫然在目。

我操。

小明强忍着心中的激动,转身拍醒了枕边的小红。然后还没等小红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地向她转述今晨发生的奇迹了。

小红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惊讶,再到狂喜,最后划过一丝担忧。

小明看在眼里,却没有多想。他正兀自口若悬河地展望着无比光明的未来:带领人们恢复生产,帮助市民重建家园,打开城市与外界沟通,引进先进导盲技术等等。越说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就拔起屁股昭告天下。

小红拦住了他。

小明愣了,问妻子有什么不妥之处么。妻子说,你觉得有别人跟你一样又能看见了吗。小明说,不知道啊,但如果是,那不牛逼大发了。小红说,牛逼个屁,你好好想想。

首先,你怎么向别人证明自己能看见了。

这个简单,我告诉他们怎么走能避开路上的障碍,告诉他们拿到的食物到底有多少。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了。

那好,就算他们信了你,你觉得全城就你一个明眼人,会被怎么着对待。

我也不指望被捧上天去,也不想呼风唤雨,但就我一个人能看见,好歹也算是个稀缺资源吧。趁我还活着,必须好好利用啊。

小红沉重地叹了口气。傻老公,你真把自己当唐僧了。但你想想,一群饥肠辘辘的瞎子,是想听你念佛说法,还是想吃唐僧肉啊?

这……

你说就你能看见,谁不怕你?就你能看见,谁不羡慕你?没人知道你眼睛怎么好的,没人会信你有这对眼睛还会好善乐施。你以为天降大任于自个儿了,跑出去大呼小叫一番,人家却只关心自己怎么能把眼睛医好,对你既怕又妒,保不准就把你撕了吃了,心想喝了你的血没准就能重现光明。

小明傻眼了,看着小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半晌过后,他闭上嘴,低下头,仿佛一个圆滚滚的皮球被抽干了空气。

我明白了。

小明告别妻子,走出家门,充满渴望地环顾着周遭逐渐衰败的城市。他奔着广场发粮的方向而去,一路上同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小明看着他们像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脚步没有头绪地移动,空洞的双眼望向前方,视而不见。小明望着他们依靠其他人的声音和气味改变着自己的脚步,汇成一股股缓慢移动的人流向远方蠕行。他自己放慢了脚步,一边不可思议地观察着身边的一切,一边躲藏在人流之中。

突然,他的眼睛扫过了另外一双眼睛,在短短的一瞬间里,世界仿佛消失了,只留下这两双对视的眼睛。小明不消思索,便已了然;这不是身边无数对的那种睁而不能见物的死目,而是一对像他一样把所有东西看得真真切切的明亮眸子。小明的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堵住了一切呼吸的渠道。他用几乎扭伤脖子的迅速把头颅扳回原位,耳膜里充斥着血液撞击的声音。眉头滴下的汗水模糊了视线,但他没有管,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腿在颤抖,牙齿在打战,心在祈祷。祈祷那个人不要喊出声来,不要暴露自己,最好和他一样,默默地,不动声色地消失在这片人群里。

小明是该座城市里第一个从近郊的一次军事实验事故中恢复过来的暂时性失明症患者。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城市中不同抵抗力的个人开始逐步恢复视力。在这期间及以后,没有人出声,没有人交流,没有人向任何人传达了自己拨云见日的事实。所有人,每一天,都胆战心惊地混杂在缓缓移动的人群里,领取着一日少过一日的口粮,行走在没有尽头的盲眼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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