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任性却温柔的水流——《看见》书评

《看见》–柴静 豆瓣书评

坦白地说,我并未看过柴静主持的节目,除了她采访卢安克那期,网上看的。采访拍得好,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卢安克和广西留守儿童们身上,根本没留意记者是谁。我认识柴静,是她的博客,写作家野夫那篇。这人写得好,不是舞文弄墨那种好,很少能找见她用什么特别出挑或艰涩的词句;她的好是内容,文字细密,信息量大,像个电影里的长镜头,从从容容地白描。你以为演完了,才不是,她换个角度喘口气接着来,又是一个新层次,一些更深的东西。我喜欢读她的文章,跟我喜欢读《国家地理》杂志是一个道理——写得踏实,文字里没有戾气。
  
什么是戾气?就是不平、不满、疾呼、暴跳如雷,攻击式的抗争。
  
我不是做新闻的,那些记者的道德操守我关心,可说实话也不是特别关心,尤其中国记者,央视记者。说句不好听的,这个世道,还能离咋地。可柴静在《看见》这本书里讲她的采访故事,讲她怎么一点点理解、探索新闻的价值观,却深深吸引了我,不,应该说,是打动了我。她的字是煽情,可情绪激发全在事实陈述之后,起码水到渠成,没有强迫感;何况她对自己也够不客气的。第一章《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基本就是开篇先给自己一当头棒喝,坦白自己怎么从端着文艺的架子到终于“有人味儿了”。但“人味儿”并不够,她还得摆脱轻慢、偏见、思维定势,接受真实的复杂无解,在“表演性采访”与“表演性克制”中艰苦拿捏。我觉得她不容易,做这些事写这些字都特别不容易,因为除了她自己真没人逼她必须成为一种什么形象,她跟自己较劲是在追求一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如果仅仅是成功,是成为一名伟大的记者,那我没兴趣。打倒我心坎上的,是她怎么一点点认识人,了解人,感受人,理解人,在认识人的过程中认识自己。第五章《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她写吸毒的妓女,写滥交的同性恋,她说“知道和感觉到,是两回事。”第六章《沉默在尖叫》,她采访因家暴而致死丈夫的女囚,总结出“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认识自己越深,认识他人越深,反之亦然。”又写“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第九章《许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会存在》,柴静反思她在采访两会期间顺口用“万人空巷”这样的空词、假词,坦白思维定势之深,“光靠自己靠不住”。第十章《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她直面“煽情”,把自己将偏见美化为趣味的姿态心理一一曝光,追问记者的职业要求究竟是迎合大众的情绪表现,还是客观的探索,甚至提出了一个更根本的“重建”问题——“一个世界如果只按强弱黑白两分,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立方体,你把它推倒,另一面朝上,原状存在。”她要新思维的萌芽,她要“让人‘明白’”。在这一章里,柴静原文引用了她博客上一名读者最尖锐的批评:
  
“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悦过自己,我猜想柴静老师做节目、写博客时,常是热泪盈眶的。得诚实地说,悲情、苦大仇深的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动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因为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能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准确是这一工种(记者)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归根结底,她在追求真实,她要“明白”,“真实自有万钧之力”;她还要建立真实——真实的从容的自我,不为了煽情而煽情,也不为了克制而克制。她要将人还原为人,而不是一个概念或某种符号,以最谦卑的心态去了解、理解,去掉装饰,关注细节,看见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那个看不见的纽带。
  
当然,她依然不完美。第十七章《无能的力量》中,她写卢安克在采访之后的故事,他离开了板烈,去了杭州工厂,辞职,又流落越南。文字支吾,没能真正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卢安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作为旁观者的柴静也只交代了粗略的事实,没继续追问。我喜欢她写卢安克的困惑那一节,那个困惑,让他从“神”还原为了一个“人”;我不喜欢她推回采访的结尾,非要去点那个教育的题。但文章中又有一句话狠狠撞击了我的心:柴静问卢安克“我怎么老没办法改变我的弱点?”卢安克回答:“如果那么容易的话,还要这么漫长的人生干什么呢。”
  
这个女记者,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能一点戾气都没有呢?她当了十年记者,在这个魔幻现实的国度里遇见了那么多丑陋与不平,怎么能还那么从容、文艺,那么“理想主义”?
  
用柴静引用同事王开岭的话来回答:“做新闻,就是和这个时代的疾病打交道,我们都是时代的患者,采访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间的相互探问。”
  
用柴静自己的话来回答,“当一个人关心别人的时候,才会忘记自己。” “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
  
她写的都是别人的事,可这书就是怪,读完会忍不住想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起码我就特别想也像个记者那样也问问我自己干吗哭。浅显点,柴静写得煽情,那些故事那些细节不是特感人就是特悲恸,读来动容是人之常情。但我哭得最厉害的又不是那些事本身,是她在第十一章《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中讲给一个爱折磨动物的小男孩的话。小男孩问她什么是“洁白”,柴静这样回答:“将来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她也爱上你,从她看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是真正的洁白。”
  
呼,这话真TMD煽情。但这话其实又多么朴素啊,除了“真正的”这个在上下文中必要的定语,连个形容词都没有。能说出这话的人,心里是踏实的。能这么说话的人,心底是坦然的。纯净。
  
柴静这本书让我想跟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并排到一块儿,放在书架显眼的地方,有空就摸摸,翻翻。高老您当年兰州告别演讲上说的那些话有人听见了,有人在还原“人”,有人在踏踏实实地认识“人”,不急躁,不灰心,像任性却温柔的水流。这土地的精神血脉没断,我们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