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潜伏》

其实《潜伏》首先是剧本好,然后才是演员没有辜负剧本。朋友里有人觉得这部电视剧的配角比主角更精彩。我承认配角的确相当出色,但孙红雷强就强在他能压住整台戏,没有淹没在一群璀璨的配角里。在这一点上,黎明在《梅兰芳》里就没镇住场子,让几个配角给“活埋”了,整部戏被扭成《我们共同的朋友—梅兰芳》。你说人家抢戏,那导演干什么去了?抢不抢戏都是可以在现场调度的。主要还是要看演员能拿出多少内力。

网上有人评说如果余则成这一角让原计划的辛柏青来演会更好,因为辛在外形上更文弱,更儒雅,更英俊,这样与翠平的反差就会更大,悲情感会更强,而且会更讨女性观众的好。个人觉得或许如此,但该戏配角阵容如此强大,辛有可能压不住场面,如同在《幸福像花儿一样》里一样,让邓超把他的气场给彻底盖住了,很不幸。

除了能压住台子,孙红雷在《潜伏》里的另外一个亮点就是超越了他自己。这对一个类型演员来说实属不易!葛优好是好,但怎么看都是那样,小人物大智慧,有点狼狈有点正义,有限度地跟生活妥协,定型了。就连才子姜文也逃不出自己造的类型窠臼,哪部戏都有秦书田的影子,除了《末代皇帝》。孙原本也因为演黑社会老大演得太自如,嵌到那个类别里了。不料这次出演余则成,让人想不起孙本人,剧情人物浮出水面。这些年搞偶像剧搞得角色早让活人生吞了,就留下一个形象符号和粉丝的集体无意识。在树立偶像上集体无意识当然重要,而且相当必要,但对想看故事的非粉丝来说,无疑是灾难,尤其是我的偶像拒绝演戏,损失就更大了。孙在《潜伏》里完全走向他的反面,不再鲁莽,不再狂躁,不再粗话连篇,不再激情四射,他小心,他谨慎,他处处留一手,心思细密,感情细腻,而且改文艺腔了。要命!你说李逵演贾宝玉,能行吗?从剧情的上下文来看,似乎还过得去。所以不得不说,这个演员有功力。

孙在剧中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对非语言的驾驭。当过话剧演员的他台词功底肯定是有的。但很多话剧演员对非语言的处理却相当夸张,主要是考虑到了最后一排没有带望远镜的观众同志们。孙这次在《潜伏》里,对非语言细腻的处理,成就他“装”神的地位。

这里所说的非语言包括:人体语(Body language):即基本姿态、基本礼节动作以及人体各部分动作所提供的交际信息;副语言(Paralanguage):即沉默、话轮转接和各种非语义声音(如音量, 音高, 语速);客体语(Object language):即皮肤的修饰、身体气味的掩饰、衣着和化装、个人用品的交际作用、家具和车辆所提供的交际信息;环境语(Environmental language)。即空间信息、时间信息、建筑设计与室内装修、声音、灯光、颜色、标识等等。(毕继万(1999))

在副语言的把握上,孙算是出色的,比如他说话时平静谦和,温文尔雅,完全能满足知识分子加特工的角色需求。余对翠平举止的无语,在同事中间相对的沉默,都是在副语言里周旋角色。他压低嗓门的呵斥翠平以及翠平敞开嗓子对他反抗,都是副语言的精彩表现。在左蓝牺牲后,余朗读《为人民服务》,越读越大声,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悲伤愤怒难过失落振奋交织在一起,音高的渐进,语速的加快,音量的升高,都控制得很自如,让观众沦陷进他的情绪陷阱里。

余则成在面部表情的处理上也非常突出,比如在左蓝死后对着李涯露出的八颗牙齿,似乎看得出勉强,又似乎看不出,拿捏得很到位。他的那种不漏痕迹的掩饰,既能说服敌人,也能说服观众。如果是零表演,观众就懵了,自个儿理解去吧;如果过于掩饰,干脆哈哈大笑,正气凛然的样子,敌人又看出来了,太假。那种不温不火的表情,哀在扩张的瞳孔里,收紧的鼻孔里,笑在眼角上、嘴角上、额头上,非常到位。再比如余则成自己策划了对陆桥山的暗杀,嫁祸给李涯。在过道上,他对李涯表现出来的那种夸张的愤怒,也是一种演,但这些个大动作,在那样的环境下,非常恰当。

眼神的处理也很关键,带上眼镜,有几分斯文,但也掩饰了一些东西。当听到电台里晚秋朗诵的革命诗歌时,他必须在站长和李涯面前藏好自己的好奇和喜悦,于是他先是偷看了一下他们俩,然后故作不经意地稍稍背过去,认真听,没有表情,眼睛闪着光,而比眼神更容易暴露人内心活动的手,在跟着诗歌的节奏转动着地球仪。刺杀陆桥山以前,他陪翠平到郊外练靶子。翠平的枪法让他吃惊、敬佩,他的情感发生了变化,孙把余则成的那种暧昧乃至爱慕的眼神演出来了。到了最后,在机场,他看到了以为已经牺牲的翠平,眼睛睁大,然后眯缝一笑,这个变化处理得不留痕迹,完全融入剧情。

体语的把握是一大功力,据说孙当过职业舞蹈演员。职业舞蹈演员对形体把握应当不错,很舒展,但演夹手夹脚、小心翼翼,也有一定难度。尤其是那种“放不开”要演得放得开,更难。余在跟翠平的身体交流里,戏很多,比如挠痒痒那一场,翠平大胆而不太含蓄的引诱,他的手指那种迟钝而慌乱的应付,出来了;躺在床上,当翠平想去握他的手时,他非常巧妙的回避,很自然的不自然,也出来了。到后来的第一次犹犹豫豫的吻翠平以及再后来的狂吻,把两人的感情进度梳理得有条不紊。

人际交流里,30%是语言,70%是非语言。其中体语的“词汇”达27万个,甚至有学者认为有70万个(L. A. Samovar, 1981),远远大于《现代汉语词典》这部中型词典的5.6万个条目的数量。你可能不知道,身体离头脑越远的部位,越能真实地反映人的本意。其实人们更相信非语言流露出来的东西,而非花言巧语。作为间谍,在这方面有所心得是应该的。因此,当余亲眼目睹左蓝的尸体时,太平间外站着虎视眈眈的特工李涯,他必须保持镇静,尤其是面部表情,绝不能哭,更不能出声,然而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四肢离脑袋太远,来不及调整。不过,很快,他稳住了自己的身体,然后信步踏出门外。这一场的处理,既表现了他对左蓝的情感,也体现了他的特工素质。神来之笔!同样,得知翠平牺牲后,他是干呕。因为在破解密码确认翠平是否牺牲之前,他的心是悬起来的,屏住呼吸,而这种不能呼吸的状态在真相大白后,被巨大的悲痛席卷,产生强烈的心悸,提不上气来,于是只有靠干呕来维持正常呼吸。力用得太大,整个人很快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孙把这一生理反应表现得淋漓精致,让人无话可说。

余则成最夸张的动作是在机场当着翠平的面演老母鸡,这是暗号,也是道别。情人相见不能相认,一个平日里非常拘谨内敛的人在那一刻不得已爆发出的大动作,不是宣泄,而是压抑。这种通过夸张举止来压抑而不是宣泄情感的华彩表演,喷薄出的张力,非常煽情,非常震撼。

以前不怎么注意孙红雷,看了《蒙古王》后觉得还可以,演粗野汉子那一种还算有气势,大刀阔斧,大起大落的,不过多少有些脸谱化。这一次弄出一个余则成,把自个儿彻底潜伏起来,内力在,打的是化骨绵掌,走的是凌波微步,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