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爱情

几乎不清楚那个夏天过去了多久,却记得院里长久不歇的蝉声。植物疯长,天气热得不像话。

沅沅躺在帐子里,周围残留着蚊香和西瓜的气味。她突然想打一个电话。抓起电话机,拨出一串号码。

“我想到你那里去。”好像是这一秒才做出的决定,沅沅被自己吓了一跳。那边的许彻反而很平静:“想清楚的话就来吧。”

于是一个星期后,沅沅拉着行李箱出现在北京站。北京比家里还要热,纷沓的脚步叠着热浪轰然汹涌,她和许彻挤过人群,费劲地相见了。许彻接过箱子,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问:“怎么跟家里说的?”

沅沅答:“我说在北京找了份新工作,有大学同学照应。”

许彻又问:“报社的工作辞掉了?”沅沅咯咯笑起来,抓住许彻的衣角,像个小女孩:“辞掉啦。所以说我倾家荡产跟你了。”

那晚沅沅睡得熟,醒时又是热烘烘的晴天。

夏天突然过得非常快。沅沅想,不过是在图书馆打了几次盹,陪许彻去琉璃厂买了几趟书,攥着简历跑了几场无疾而终的面试。

她住在许彻学校外不远的公寓。有时许彻来看她,总把她约下楼,两人沿着开始落叶的小道散步,走累了就坐在树下的长椅上。

父母电话打来好几次,问她在新单位工作如何。她很认真地撒谎,父母没有怀疑。

到底是心慌的。许彻安慰,说等他博士毕业就留校,到时工资稳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1

秋来第一场寒流,沅沅感冒了。许彻听她鼻音滞涩,命她去医院。她执拗道:“多捂点被子就会好?已经吃了药。”

许彻坚持:“吃了药不是还没好吗,所以得去医院。”

沅沅懂得许彻有时是刚愎的。他们在一起之初,她还在想,他会不会像大哥哥那般疼爱宠溺她?事实是他冷静有理,更多时候比父亲还严厉。

沅沅得了许彻的一张戏票去看日场的折子戏。邻座有人喝杏仁露,两人照了面,都抑不住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是陆青,做同学时也算气味相投,毕业后断了联系。两人散戏后一同吃饭。陆青在出版社工作,沅沅想到自己,委实赧然。陆青却抱着她的肩一个劲儿羡慕:“许彻是极好的!你真是有胆有识。”

沅沅问:“你现在呢?还跟黄佑在一起?”“什么时候的事!黄佑去了南边,估计快结婚了吧。”陆青转开话题,“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做书吧。”

沅沅心中大畅,恨不得要抱着陆青喊姐姐。

此后很多下午都跟陆青泡在一起。沅沅早就注意到陆青脖子上有枚白金链子挂着的戒指,陆青终于笑着承认现在有个男朋友。

她们决定带着各自的男友一起吃顿饭。许彻虽然去了,却告诉沅沅,你们女孩子交往,并不一定非要让男朋友也认识。

沅沅不明白。许彻道:“如果以后他们的感情不稳定,大家会很尴尬。况且朋友之间,终究应该保持距离。”

沅沅脸一拉:“你是怕我们不稳定,以后会尴尬吧!”许彻把她揽在怀里,叹息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沅沅很快忘记了这点小波折,她很久没吃这么丰盛的火锅,那么辣,薄羊肉入口绵烂,满颐肥香。她觉得非常幸福。

夜里已经很冷了,他们搭公交车回去。满车紧挨的人冲散他们,他们隔着人影,找到对方的眼睛。许彻缓缓挤过人群,拉紧她的手。沅沅的头抵着许彻的胸膛,有委屈,冲撞,茫然,喜悦。许彻完全感知,更用力地抱住她。

2

沅沅在父母电话里报平安,那么惴惴,好像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但不能跟任何人说,许彻也不行,她有谨慎的自尊,她不敢承认夏天时迈出的一步太过冲动、缺乏思考。

偌大的北京,沿街都是琳琅店铺,难免有叫沅沅动心的。沅沅喜欢一条珠灰色暗花围巾,她忍不住推开小店的门,静静取下那条围巾试一试,然而她必须冷淡无心地放回去,缓缓踱出小店。

后来她终于在批发市场买下同样一条围巾,要价不足一份鳕鱼汉堡,满足之余又暗悔浪费。这条羞赧的围巾被她紧紧藏在衣服里面,好几天后许彻才发现,微笑着问:“会不会暖和些?”她默默点头。许彻拉起她:“去给你买件厚衣服吧。”

她坚持拒绝。许彻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北京的冬天有多冷,你带来的衣服都不够厚。买完我要去趟图书馆。”

“不买。”她咬紧因为干燥而微裂的嘴唇。许彻摇头:“你几时这么固执?”她飞跑离开,冲回住处,贴着房门流下眼泪。

她怎么不愿买新衣,不过是知道钱袋紧张,唯恐添了他的麻烦。而这个人总是冷静持重,是性情好,还是太爱惜羽毛?她停住哭,拿热帕子擦脸。

许彻一直没有短信,也不来电话。手机响过一次,她急急抓起来,却是陆青。陆青幽幽地说,你方便出来吗?我们一起坐坐。

在快餐店,陆青说,男朋友这个东西,没有不好,有也麻烦。他一点也没有跟我结婚的意思,我必须给他压力。可是又不能做过了头,真把他吓跑了。

两人告别后,沅沅并不着急回去。直到她突然想起看手机,才发现许彻有许多个电话,她心一舒,接了电话。“在哪里?”许彻大怒,“快回来!”

见到许彻时他还沉着脸,沅沅摇摇他的胳膊:“不生气了?”许彻昂头作势不理。

沅沅偷眼看他,又做了个鬼脸。许彻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拎出一袋东西给她,打开看是件很厚的长身棉衣。“试试大小,合适的话我回去了。以后一定及时接电话。我为了找你晚上都没去图书馆。”她快乐地听他训斥。

3

她用薄薄的工资去潘家园买许彻一直想要的《古文字谱系疏证》。她蹲在书摊前讲价,摊主眯着眼不答应。她狠心转身,希望摊主叫回她,但摊主不急不躁,还是她乖乖回去,依价买下。

虽然被许彻责备乱花钱,但她还是高兴的。街灯亮起来,她张开双臂奔跑,被许彻从身后抱住。就这样抱着,便很好。

陆青近来情绪不好,反复跟沅沅说,对男人不要主动理会,要无视他的存在。沅沅很严肃:“这么不快乐就不要跟他在一起了。”

陆青点头:“嗯!要让他尝尝我的冷酷!骄傲!刀枪不入!”

还没等沅沅表示支持,陆青便颓然摊手:“可是我这么做了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啊。”

沅沅也没有办法了。

许彻买了水果来看沅沅。沅沅留他坐一坐,他行色匆匆说要回去。沅沅牵着他的手:“就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许彻摇头:“听话,导师还在等我。”沅沅不合时宜地抱紧他,小声说:“挺想你的。”许彻拉下脸:“你怎么没有轻重缓急!”沅沅很尴尬,也很委屈。她松开他,他竟大步走了。陆青说得对,要冷酷,骄傲。于是她关掉手机,调整情绪看书改稿。

晚上,她还是忍不住开机,并没有预料中的未接来电显示,甚至连一条短信也没有。她宽慰自己要识时务知忍让,主动给许彻打电话。那边却挂断了。她还没来得及生气,许彻又打了过来,小声说:“在图书馆,什么事?”

他果然是在忙。沅沅嗫嚅着问:“吃饭没有?”

他匆匆说:“还没有,你按时吃。还有别的事吗?”他就要挂电话,沅沅尖叫起来:“等一等!”

他吓一跳:“怎么了?”

沅沅莫名其妙哭了,哭声越来越大,许彻慌起来:“身体不舒服?被人欺负了?”

沅沅抽抽搭搭说:“对,不舒服,浑身疼,疼死了!”

半个小时后许彻急吼吼跑进门:“哪里疼?”沅沅反而愣住,垂下头,拉住许彻的手,认错道:“我用了苦肉计,谁知还很灵……你别怒,快些回去吧。”

许彻挨着她坐在小床边,拍着她的手说:“近来我的确是忙,并非不理你。当然我有时脾气急躁了些,可也都为了你好,以后有什么事就直说,明白吗?”

沅沅破涕。许彻却又板起脸:“你知不知道我从国家图书馆打车过来要多少钱?四十块!往返八十块!……”

4

许彻很平静地告诉她,未来的一年要去日本进修,她如果不愿意一个人在北京,可以考虑回家乡。或者,重新找个男朋友。

沅沅惊异的不是许彻要去日本读书,而是他居然会劝她重新找个男朋友!她半是无措半是痛心,发狠说:“好,我回去。”

沅沅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想起最初的夏天,她坐在学校对面的小店吃沙冰。隔壁旧书店每天都有年轻人来,她目不转睛,看他额上的汗水,看他清洁的手指温和地掠过浮尘覆满的书籍,看他耐心还价,把书装在自行车篮子里摇摇晃晃走远。远处的榉树那么绿。她着了迷,跟着他买书,去读他喜欢的书,试图接近他。之后听说他和同年级女友分手,她又高兴又紧张。彼时他读研,她大二,在好友的怂恿下,像一只惊惶的鹿,扭扭捏捏约他下楼,绕来绕去和他讨论夏目漱石的小说,正冈子规的俳句。她不停地说,终于煞住话头问,许彻,你可不可以考虑我?又马上解释,你要不喜欢就当我没说过,我们继续说夏目漱石……他笑了,说,真突然,我还是要考虑考虑。她夺路而逃。半小时后接到他的电话,你在哪里,她说,烧烤摊。他说,你在那里别走,我就来。于是他们在一起了。

她仰慕他,敬重他,跟随他,听从他,也挣脱他,短暂的兜转,发现诸人过眼,留在心里的独独还是个他。她的眼里只有许彻,刻苦的优秀的冷峻的贫穷的许彻。

她想许彻一定会怪她,当初的私奔,没有考虑周全。可是出乎意料,许彻大力拥抱她。眼泪呛得她胸前闷痛,她想,不能回去,就算一个人也不能回去。

许彻松开她,微微笑着:“系里刚做的决定。我想你也许愿意等我回来。”

她破涕而笑:“我几时不愿意了?我什么时候说了?”她作势要打要骂,却—已经被这个人轻轻吻住了。

许彻不在身边的日子,沅沅朝五晚九地工作。他们用Skype电话聊天,彼此写邮件。

这一天沅沅在聚会上碰见多年不遇的高中同学程帆。彼此惊喜,言谈欢愉。程帆从意大利留学回来,有自己的事业,并且单身。重要的是接下来程帆开始约见沅沅,一起吃饭,结伴买书,不疏远也不亲昵。沅沅被小小的桃花运滋润着,也结交新的女伴。城市很大,所以宽容。

沅沅未尝没有一瞬的动心,孤身一人漂在北京,会有意料之外的困顿。有程帆在,或许会好许多。程帆邀请沅沅去家里做客。沅沅一怔,知道其中定有暗示。她最终笑嘻嘻拒绝了。霎时有失落,不舍,茫然,转念又满心踏实,急匆匆上网给许彻去了一封邮件,漫无边际写了那么长。

她写自己一心一意地攒钱。偶尔会请朋友到住处吃小火锅,热腾腾,喝的是梅子酒。小碟子里盛了彩豆,蘸梅酒很清甜。

她写自己拒绝了一个旧同学的追求。夜里十点许彻会准时上MSN,看彼此的头像亮着,好比这个人就在身边一样。她顿了顿,很得意地添加了一句: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我还是不要—谁让我先有了你呢?

沅沅想,其实爱情和白天黑夜饮食起居差不多,原本也是一件单纯的事。然后又想起那个夏天不假思索的私奔,不由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