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姐吗

1

姐姐来校园里找我时,我正和同学们在戏剧社里准备元旦的节目。
姐姐大我一岁,性情温和,遇事处乱不惊。所以当她远远地向我走来时,我根本没意识到随后发生的一切。我以为在邻校上大二的姐姐只是来看望我的。
姐姐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忽然一把将我搂住了。她的手臂勒得我有些疼。她牙齿打着颤说:“兰兰,妈、爸去世了。”
父母出摊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大货车撞倒,水果车都被压扁了。我哭倒在姐姐怀里。姐姐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身子抖得筛糠似的。
父母的葬礼是姐姐和姑姑操办的。在墓地,姑姑将我拉到一边,小声对我说:“你家里还有存折吗?你自己管着,别给你姐姐。还有房产证。”然后姑姑大声地哭着说:“哥哥嫂子你们走了,兰兰怎么办呢?她才上大一,她功课那么好,谁来帮她一把啊。”
亲朋们也跟着哭起来。但是没有人提到姐姐和姐姐的学业。姐姐是收养的。父母结婚很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听老辈人说,收养个孩子,自己就能生育了。于是母亲在医院里收养了一个弃婴,就是姐姐。半年后母亲真的怀了我。父母对我们姐妹没有偏向,但姐姐还是从好事者口里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
墓地上,姐姐搂着我,对墓地里的父母骨灰、对亲朋说:“我会照顾兰兰的,她的学业一定不会耽误。我退学,养家。父母养了我20年,我没有机会回报了,照顾兰兰,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姐姐说话时,脸上依然很苍白,但没有眼泪。我哭着说:“为了我退学,姐姐你……”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姐姐一把搂住我,哽咽着说:“咱俩还分什么你我,我不是你姐吗?”

2

姐姐退学了。她跟我说她在服装市场卖服装。姐姐每月有1000元的工资,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外并不宽裕。家里没有存款我知道,但两室一厅的房证,姐姐却没让我看到。
父母养了姐姐20年,还供她上了两年大学,足够了。姐姐供养我4年,她并不亏。我回家从姐姐手里取钱时,总在心里这样嘀咕。仿佛只有这样想,我才不觉得亏欠了姐姐。
一天下午没有课,我和几个同学去南门的服装批发市场想淘些奇装异服。我和同学逛了一圈儿,去后门买糖炒栗子时,我忽然看见后街的小巷里急急地走来一个人。她的肩头扛着一大捆布匹。那捆布匹压得她单薄的肩膀倾斜着,似乎随时都会从肩头滑落。她走得有点儿踉跄,但是走得很快,她的背驼着,头低着,是想让那捆布匹站牢在肩膀上。
扛着布匹的女人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我听见她呼哧呼哧的喘息。我看见布匹下面的那张年轻而干净的脸蛋上淌着汗水—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那是姐姐。
我心里一酸,急忙紧走两步,用手托住布匹。姐姐费力地回头,看见是我,脸上绽露出灿烂的笑。那捆布匹真沉,我只是帮着姐姐托一托,就累得手臂酸疼。她只比我大一岁,我在学校里风花雪月,她却在这里做苦工。而我的一切都是姐姐所支付的。我有些愧疚,又有些心疼。她看到我的表情后,笑着揽着我的腰,边走边抹了把汗说:“我不是你姐吗……”

3

大二时,我开始走读。这样可以省下住宿钱,那要姐姐一个多月的工资呢,而且我晚上回家,还可以给姐姐做饭,让劳累一天的她回来吃口现成的。
父母去世后,我过第一个生日。我想姐姐已经忙碌得忘了我的生日。那天晚上我做好饭菜等待姐姐。姐姐说早点儿回来的,却迟迟不见她的影子。打她的电话也不接,我开始担心,怕姐姐发生意外。那天的那刻,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姐姐。不仅因为她在供我念大学,更主要的,姐姐已经是我的寄托,是我的依靠。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姐姐终于回来了,她在楼下冲我喊:“兰兰快下来。”我下去了,看见姐姐身旁停着一辆粉红色的崭新的电瓶车。姐姐冲我笑:“喜欢吗?姐送你的生日礼物。”
何止是喜欢,我立刻就要骑上去试试。看着姐姐一年来明显消瘦的脸颊,我搂着她,扭捏地说:“谢谢姐。”
姐姐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说:“咱们姐俩,还说啥谢?”

4

我毕业那年,姐姐已经自己租了摊床,批发服装。生意渐渐地好起来,也越发忙碌了,交际也多了起来。
我的男友留在本校当教师。他是博士毕业,留校没费什么力气,而如果我一个本科生也想留校的话,那就困难重重了。
我跟姐姐说了自己的想法,想留校,姐姐踌躇了一下说,这事姐来想办法,你安心准备毕业论文吧。姐姐再没跟我谈留校的事,却谈上了对象。姐姐谈对象无可厚非,可是我正是毕业的紧要关头,正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却似乎跟男友谈得如火如荼。
我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天晚上,姐姐醉醺醺地回来,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厌恶地屏住呼吸,讨厌她的满身酒气。姐姐却没看出来,依然笑呵呵地说:“兰兰,你的事成了。开学你就到学校报到吧。”我当时还以为她是说醉话。
姐姐宴请朋友为我大学毕业庆祝。姐姐那天很高兴,喝了许多酒。她的朋友赵姐低声对我说:“知道你姐怎么给你找的工作吗?那个帮忙的人有个半痴的儿子,你姐答应嫁给他了,人家才帮的忙。”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跟姐姐说些什么。难道我为了自己的前途,就葬送了姐姐一生的幸福吗?我得和姐姐谈谈。
“听赵姐说,苏林他有痴病。你别和他处了。反正我的工作他也安排好了……”我说。
姐姐摇头:“兰兰,做人要有良心。人家帮了咱大忙,咱不能忘本。”
“那也不能搭上你一生的幸福啊,否则我一生都过意不去。”我说着,眼圈红了。
姐姐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苏林只是因为感情上受挫,才得的病。其实苏林很优秀,琴棋书画样样行。他一个大学生,竟然还肯帮我到市场守摊。他尊敬我,欣赏我,甚至还鼓励我去读大学圆梦。这样一个男人,我喜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他之前有过病,还轮不到我呢。”
姐姐的话让我心里一动,她也想去念大学啊。但她为我不得不退学,我知道我亏欠了姐姐很多。她结婚那天,我已经工作了半年,我用积攒了半年的工资给她做嫁妆。虽然薄了点儿,却是我做妹妹的心意。

5

只是有一点我有点儿埋怨姐姐。她直到出嫁,也没有把家里楼房的房证交给我。眼看着我也要结婚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是有一天,姐姐来了,她从包里拿出几个本子,递给我:“这是房子的房照,这是土地证,都给你办回来了。有了房子,再一点点置办家当,你的小日子会越过越有的。”
我没太明白姐姐的话。我拿起房证,房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应该是写父亲或者母亲的名字的,怎么是我的名字?姐姐见我疑惑的表情,笑着说:“这房子是爸妈租的。当年爸妈下岗了,又要供咱俩上大学,爸妈就把房子卖了,一直租着住。爸妈不让我跟你说,怕你担心家里的经济状况。他们只希望你快乐地读书。姐这两年赚点儿钱,你姐夫又拿出一部分,寻思你对老屋有感情,今年房价又下滑,我就从房东手里把房子又买回来了。再说这房子里也有爸妈的痕迹。”
姐姐说得很轻松,却说得我掉下眼泪。一直以为父母没有偏向,其实他们一直有偏向的。他们让姐姐知道了他们的难处,却瞒着我,只让我高兴。他们走了,把照顾我的担子给了姐姐。我想起几年来,姐姐一边要支付我的学费,还要支付租房的费用,又要攒钱赎回房子,多苦多累呢,她却从没跟我提过。
“姐,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婆娑着泪眼问。
姐姐将我揽在怀里,笑得一脸灿烂:“我不是你姐吗?什么好不好的,这都是做姐姐的应该做的。”